其实……我是不小心卷入了这场物资运输配送的。
作为一个多年的业余网文写手,我从来没有想过写这种“人间疾苦”,更加不想把这种疾苦写下来。
因为生离死别,我怕写不好。这不是多么跌宕起伏的热血故事,而是压抑到害怕,害怕到疲倦不堪,甚至精神要崩溃的故事。
我担心,发出来后,没有人能领会我要表达的寓意不打紧,反而因此被喷,骂得狗血淋头。
直到我从广西玉林市回到上海,自我隔离这段时间,看到全球疫情爆发趋势愈发严重,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之下,犹豫了许久,再三自我怀疑后,我跟编辑青柠说了一声,说我要把这故事写下来,他说“写吧”,我才下定决心要把这个难以动笔的“人间疾苦”写下来。
不求歌颂传世,至少让世人知道,我这个小人物在疫情期间,也付出过绵薄之力。虽不大,可心有自豪。
我叫阿甘。没错,就是阿甘正传的阿甘,不是故意用这个名字,而是我姓甘。我在上海工作四年了,2020年是第五个年头。可就在1月1日这天,我失业了,公司突然解散,所有员工遣散,都给了赔偿。
没错,是突然解散,当天公布,当天盘算项目。
老板是上海本地人,很慷慨大方,赔了我一个半月的薪水,其实按照规定,是要赔给我两个月的,我知道老板不易,大家都有难处,不然也不会突然解散公司了,所以我自始至终都是老板给多少,我就收多少,没有跟她提过要赔偿跟工资的事情。
作为这家小公司的负责人,我很尽责,从1日到10日帮她处理了尾事。而且这10天随叫随到,没有跟她要一份钱。
女朋友是护士,在上海做护士,跟我一起都是来自广西,她是有着山水甲天下美称的桂林人。我曾经也在医院做过五年左右的企划文案,是在19年才换行业的,对于医院跟生死有着深刻的觉悟。
离开上海前我还去金山参加一个在医院工作的朋友的婚礼。而我也打算在3月份与女朋友举行婚礼,高中同学淋雨在柳州跟他表哥搞了个摄影室,我本来是打算直接坐火车回玉林的,可心想还没有拍婚纱照,就先去了柳州同学这里。
我有个堂叔,比我大了七八岁,叫标叔。国庆的时候我回玉林买家具,那时候得知标叔贷款买了一辆二手冷藏集装箱卡车,我曾在高速公路收费站工作过,认识这种卡车。
两轴。
运输重量,20吨。包含车身重量。
那时候坐过一次标叔的冷藏集装箱卡车去柳州,然后从柳州返回上海。所以这次从柳州回玉林,也是坐标叔的车,挤在车头的副驾驶上。
我是个很节省的乡下人,坐标叔的卡车回玉林,一方面是省下一百块动车费之外,一方面就是可以跟标叔闲聊,感慨唏嘘一下人生的不易,吐槽村里的八卦。
到柳州后,我先去同学的摄影室待了六七个小时,期间还去万达商场吃了火锅,到了夜晚十一点半的时候,淋雨的表哥陈哥就开车送我到柳州马鹿山奇石博览园,边上东环大道挨着的公交车站等候。
标叔的冷藏集装箱卡车会路过这里。
上了冷藏车,顿时一股烟味扑鼻而来,我不喜欢抽烟,所以就手动摇下车窗,让冷风沿着窗户吹进来,把车头内的烟味吹散。
“窗别开大太,风冷,老范在睡觉!”
正在开车的标叔,把昏黄的车内灯关掉,车头再次陷入黑暗中。老范是标叔雇来的老司机,开长途卡车必须要两个老司机轮着来,不能疲劳驾驶,否则很容易出事。
“哦!”
我哦了一声,摇动车窗至半,让冷风吹打在我脸上,我的思维越发清醒了。
“不是说20日才回来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标叔边开车边询问。
今天14日。
再过半个小时,就是15日了。
“公司解散了。”我轻描淡写道:“公司漏水严重,存在安全隐患,8月份利奇马台风的时候,三楼好几个培训机构都被淹了。上个月天花板掉下来,差点砸到小朋友。老板跟物业协商不成,就不干了,退了将近五十万的费用给家长。”
“五十万?”
标叔听到这个数字颇为吃惊,侧目看着我,语气怪异道:“上海人真是有钱啊,五十万啊……”
“其实……”我眺望着车灯照耀下的前方车道,苦笑道:“算上装修还有购买的器材,老板亏了一百五十万左右。”
这下子标叔真的不淡定了,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有些急促了。被这一百五十万给冲击到了。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标叔问道。
“三月份结婚了再说吧。”毕竟在上海打拼过几年,虽然存款不多,可阅历跟见识却增长了不少,对未来的人生规划还是比较明确的,“你呢?开车的收入比之前高吗?”
“好一点吧!”标叔叹了口气,心情有些沉重。
其实我知道标叔以前过的很舒服的。
可这两年,因为父亲患了糖尿病,被深不见底的医疗费用把家底给拖住了,家里还有三个小孩读书上学。他开了一个电摩车维修店,在玉林收入也算不错,十几年都是修车,日子过的虽不是轰轰烈烈,可至少很幸福。
可这两年,父亲被查出糖尿病后,日子过的非常艰难,可他从来没有怨天尤人,上半年的时候跟别人出车,家里的维修车店也在开,收入比以前高了一点。
然而,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休息日了。
几个月前这辆车的主人不做了,把生意盘给标叔做,标叔贷款买下这辆二手冷藏车,跟柳州的牛奶公司合作,每个月出车十五次。
此时,已经快到凌晨了,开了四个小时车的标叔,也觉得有些饿意,二十分钟后,车子到了牛奶工厂大门后,需要排队自己装货,他就带我去工厂内开的小卖铺买宵夜。
这是我第一次,跟着标叔来到了他工作的地方。由于凌晨了,所以看不清有多大,可停在路边等候的大货车,足足有七八辆,而且陆续有赶来。
由此可见,牛奶工厂应该挺大的。
“喝牛奶还是喝水?”
冷藏车停在门口路边,还没到时间装货,标叔问我喝水还是牛奶。
站在路边,寒风凛冽吹在我身上,渗透棉衣进入肌肤,我冷的在打颤抖。这种天气喝矿泉水太冷了,我摇头道:“牛奶吧!”
拉开副驾驶的门,标叔拿出一排红枣奶丢给我,豪气地说:“随便喝,牛奶管够。”
“管够?不要钱吗?”我好奇道。
“便宜!”标叔笑道。
他负责给工厂拉货到旗下各大合作批发商仓库里,他要是拿牛奶,工厂自然给他成本价。牛奶这玩意,他一开始也天天喝,当水一样喝。
可喝了大半年,他现在看到牛奶就想吐,要不是孩子正在长身体,他都不想从工厂拿牛奶了,喝怕了。
喝牛奶喝到怕,估计也是极罕见的。
“快点喝吧!等会跟我装货。”标叔抽着烟,蹲在路边树下,眼神有些忧郁。
此刻,天空飘着蒙蒙细雨。
马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小区都熄了灯,夜静人深时,总有一群人为生活而在扛着压力工作。
很静,没有声音,我似乎能听到标叔吞吐烟气时的寂寞声。
听着偶尔从牛奶工厂门口进出的卡车发出来的引擎声,标叔已经有些习惯这种颠倒黑白的生活了。
我没有到他这个年纪,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压身,所以理解不了标叔的艰辛,他身上扛着多少无声的责任。
连抽了两根烟,标叔才开车倒库,开始装货。
“老范不下来帮忙?”我问道,老范是标叔请来的老司机。
“他只开车,不装卸。毕竟一个月只给了他四千五的工资。”标叔苦笑道,装货卸货是个苦力活,这点工资请不来老司机的。
装!
卸!
装满一辆20吨重的冷藏集装箱车,还是牛奶,需要小心翼翼,有我帮忙也花了一个半小时,也就是快凌晨两点了,才装完。
很累。
天气只有七八度,可这时候我却脱下了外套,装出了一身热汗。
“看来你这份工作也不容易。”我苦笑道。
“这年头一分钱都是用命挣来的,哪有容易又轻松的工作。”标叔沉默道。
装完后我们两人蹲在马路边喘口气,我感觉很渴,就拿了一瓶矿泉水喝,标叔却回头朝着仓库喊了一声,“老铁,出来抽烟!”
他口中的老铁,是负责跟他对接装货的工厂员工。
老铁听到标叔的声音,从里面走了出来,两人在大门口马路边抽起烟,标叔不动声色给了他一盒烟,笑嘻嘻道:“怎么这次货那么多?整个车厢都装满了,要不是我侄子来帮我,我一个人装岂不是要搞到三点去!”
“别说了,现在快过年了,下面的批发商忙着囤货,疯狂的下订单,我也是忙的焦头烂额。”
老铁苦笑一声,把标叔给的烟收入口袋内,“这段时间你估计会很忙,做好心理准备。车子也开慢一点,过年了,你懂的……”
其实大家都不容易。
交代了几句,老铁就回仓库继续用叉车把其他司机的货推出来,推到每辆车车厢内,让司机自己搬上去叠起来。
看到老铁走了,标叔也注意到我疑惑的眼神,似乎在疑惑,他为什么塞了一包烟给老铁,标叔笑呵呵道:“我刚接手这份生意时,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比如哪些货,运到哪里,是谁的……不太娴熟,都是老铁告诉我的,他帮了我很多,偶尔给包烟他算是回报吧!毕竟我也没机会请他吃饭。”
标叔跟我都是玉林人,老铁是柳州的,每次出车,装完货就开走了,路途在来宾、贵港、玉林、北流、博白下车,把车厢内的牛奶给各个批发商卸下。
他盘下这份生意时,在这个行业就是个小白,一问三不知。是老铁帮了他很多,偶尔给一包烟也不算什么。
“也是!”
我点了点头,若有所悟道:“别人帮你,不能直接塞钱,那是贿赂,一旦被发现会丢掉工作的。又不能请吃饭,偶尔给包烟抽抽,也行!”
“出来混,人情世故很重要,每次出车都要买两包烟。老范养家糊口也不容易,夜晚开车容易困,不能让他买烟,不厚道。”标叔说道。
开大货车,其实很累的。
虽然收入高,可付出也很多。
货车司机往往都是颠倒黑白的生活,久而久之,身体也变差了,由于一日三餐颠倒,也容易闹胃病。
“走吧!”
掐灭烟蒂,标叔耸耸肩,让自己精神精神,边走边说道:“今晚会很困的,你做好准备。要是冷就说,车上有毛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