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日子到了,楚楚晨起托人向秦星垂说明了出府的缘由,那人带回城主点头的消息。
她兴高采烈地出了府,既得了许可,出门也不会有什么忧虑,便可以痛痛快快地吃酒了。只是在吃酒之前,需得先把兄长交代的事情做好。
那铺子名叫洛墨斋,铺主是一位老者,儿子之前被抓去前线充兵,便再没了消息,儿媳含辛茹苦地抚着孙子长大,五年前也因病去了。孙子便随着老者同住,如今也有十岁了。
老者的瓷器做得好,府中也常年由此采买瓷制花瓶、杯盏、把玩物件等。楚楚有时跟着管家出门采购,便在铺中多待上片刻,教那孩子习字。
“顾爷爷,我来帮兄长拿前些日订做的瓷器。”
内室有了动静,不久便有人从布帘后出来了。出来的不是顾爷爷,而是小卿,便是这家的孙子。他双手沾了制瓷的胚泥,衣服上也多了几滴泥点,该是在后院练习制瓷。
“楚楚姐姐,爷爷出去了。临走的时候交代了,你稍等一下,我这就去后面把你要的瓷器拿与你。”
这孩子身世可怜,模样也多少带了些凄苦样。眼中水汪汪的总含着泪,右眼下有一颗痣,世人皆说,前世久哭才会有了今世这凝泪之痣。再说这浑身肌肤,惨白,透着种病态。身形较同岁的孩童瘦小许多,说话也总是有气无力。
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垂丧着脸,但楚楚待他好,他也欢喜见到楚楚,故而在他面前会较平时活泼些。
“好的,姐姐等在这。”
这铺中干净整洁,两旁的木柜中摆着各类的瓷器,皆是做工精巧,独具风格。往常多半是照着这摆放着的瓷器的样子,成批烧制府中器皿的。多半是因为要赠与韩叔,格外重要,要求严些,秦月涌才专门绘图托顾爷爷制作的。
不多久,小卿就从后院抱着一个红木盒子出来了。
“姐姐,这便是,你且拿好。”楚楚接了过来,啼月在旁想要帮忙。楚楚知其手中拿有他物,实在不便,遂摆手拒绝了。
“小卿,最近可曾温书了?之前那几本书的诗词皆是经典,万不可马虎。”
“姐姐放心,小卿日日诵读。”
“那便好。改日姐姐再寻几本好书带予你。今日姐姐有事,就不陪你读书了。”
楚楚揉了揉那孩子的脑袋,想起他凄苦的身世,自觉该常常看他的。
酤仙居向来是人满为患的,逢上节日更是如此,还好韩沫多少有个不小的官职,与这酒楼老板也有些不可明说的交情,插一句,酒楼老板是个比楚楚大不上几岁的美人。因是这样,这才有如此这般想来便来的方便。
门口的小厮认的楚楚,知她是来赴韩公子的约,极尊敬的引进里厢的雅座。
这家店她闲时常来吃酒听书,店中的说书先生年纪很轻,想来比秦月涌还要晚生上几年。可这书真真是讲的极传神的,王侯将相、信男信女、仙神妖魔都是常说的,然楚楚最喜听他讲的,还是那些神仙们的情情爱爱,毕竟那等身份的神君也如这凡间的俗人般为情缠身,着实因着反差之大而使得那爱尤其浓烈感人。
若不是今日吃酒后有要事要做,楚楚定会预定个前排的位置,好好过一把耳瘾。
因是正经得到允许后才出府的,不像往日怕人识出,也便无需掩饰自己的女儿身份。楚楚换了平日常穿的浅绿色裙衩,腰间系个桃粉色的荷包,里面是些气味淡雅的香料。旁边坠了块乳白色的美玉,右下角还雕着楚楚的名字,字迹稚嫩却极端正,是焉巽赠与她的十岁生辰礼物,她常挂在身上的。
“楚楚,这边。”韩沫见到她,便招手唤她过来。
面前这少年倒是生的颇为俊俏,但这世间好看的皮囊万千,或是美的不可亵玩,似焉巽那般;或是寒凉不可亲近,似大哥哥那般;再或就是男生女相,风流妩媚。这样的人不多见,据说宁析国国主最是偏爱的宠侍鹿宁宁便是这般,国主甚至为了他将国名中的“拓”字换作了他的“宁”字,如此盛宠,可见其貌之倾世。
但韩沫不属于这中的任何,他身上独带着少年的洒脱与轻狂,明媚与亲和。面庞虽娇美,但不带有攻击性,反倒惹人欲与他亲近,这也是楚楚与他交好的原因之一。
楚楚方落座,就听对面传来了明朗的男声,
“楚楚,你头上这簪甚是独特啊。往日倒是不曾见你戴过,可否取下借我瞧瞧。”
她抬手从发中取出簪子,递与韩沫。
“这好像是根树枝,只是我见过许多花草林木的书籍,却识不出这是从何树上折下的。”他将那簪在手上翻弄几番,终是无解又递还给它的主人。
被韩沫说的,楚楚也有些好奇它的身份了,接过仔细瞧了瞧。这簪是昨日啼月收拾房间时找到的,在衣柜的角落里有一木盒,盒中便是此物,想来是儿时极喜欢的物件才放的如此隐蔽,但楚楚想不出来是何人赠与。
这枝条该是在柜中放了数年,可却仍饱满坚韧,棕褐色的树皮好像还在分泌树脂,表面光莹熠熠闪着光,几根杂枝生的也颇具美观,楚楚觉得若是作为发簪倒是合适,就随手放在梳妆台上了,今晨整理仪容时便拾起簪上了。
如今韩沫一番话,倒让她觉得自己的品味甚为独到,这树枝簪着实是独特雅致。
“这簪总觉得是个极重要的人所赠,只是那人在我的记忆里寻不到了。”楚楚兀自言道,目光黯然,微微失神。
“莫管他了。楚楚,我们吃酒。”韩沫倒是事不关己不放心上,举起坛子往楚楚的杯中倒满了佳酿。
“对了,韩沫沫,你个没良心的,回来这些时日才想起我。”
“秦楚楚,都说了许多回了,我姓韩单字一个沫。”
楚楚第一次随父亲去韩府时还在学话,单字学起来并不顺畅,她便常把字叠起来念。父亲教他眼前哥哥的名字唤做“韩沫”,她便牙牙学到“沫,沫沫”,这便是韩沫沫的由来。
晨起胃口不佳,楚楚并没有吃多少。如今出府走了许久,腹中空空,见面前的各样珍馐,赶忙拾箸夹了几块喜食的塞入口中。
往日韩沫提及此事,楚楚定会娓娓道来“韩沫沫”这个名字如何如何好,只是如今口舌皆填满食物,便草草的应付了韩沫的纠缠。
“我不,我觉的韩沫沫这个名字甚是可爱,便要这么唤你。”
然而事实上,韩沫这个名字韩先生起的甚好,既有文士该有的风雅又有国之臣子的飒爽。只是楚楚把沫字叠了一下,这名字就少了好些英勇气概,倒有几分风尘女子的意味。
韩沫见对面这个大小姐忙于杯箸间,也便识趣地停了问答。
像是八百年没吃过饭的楚楚一手拿着鸡腿,一手举起酒杯豪饮一口,将腔内的堵于喉中的食物一同顺了下去。
“对了,让你带的东西可曾带来?”
“带了,只是你特地让我带这些棉衣作甚,莫不是城主罚你罚的连过冬的棉衣都没有了,不过,如今这时节,虽是有些春寒,但也不至于穿上棉衣啊。莫不是你生了什么怪病,受不得寒……”
楚楚知韩沫在接下来的时间定会道出他许多不甚靠谱的猜测,一把撂了手中的鸡腿,捂住他喋喋不休的嘴。
“韩沫沫,我发现你去了趟皇城,别的没学会,皇城人喜欢胡乱揣度的本事倒是学了不少。”
鸡腿是重油裹面炸至而成,楚楚攥了这许久,手上早就沾满了粘稠滑腻的油脂。如今覆在韩沫的脸上,实在是弄的他不甚舒服。他想要拨掉脸上的不速之“手”,奈何长了这些年习的都是名士韬略,却不曾花些心思在武艺方面,以至于如今力气还比不上一个整日打架斗殴的“女壮士”。
罪魁祸首秦楚楚吃的正兴,完全忘记自己的手还捂在韩沫的嘴上。
吃着面前的珍馐,心中思索到:这酤仙居庖人的手艺着实高超,因着材料的不同择取不同的烹饪方法。时蔬少油大火烹炒,既锁住了水分又提亮了色泽;这湖鱼最是鲜美,活鱼现宰,破其内脏,代之塞入香料,浇上制好的酱汁,于锅内蒸至鲜气外散;西域的羊肉肉质紧实,然膻味过重,可以用些辛辣之物盖住,再辅以西域特有的馕饼,真是天上人间不及这一口美食。
吃累了,理智从味蕾的享受中抽离出来,这才想起今日同来的还有一人,
“韩沫沫,你怎么不说话了?”
睁开刚才陶醉到合上的双目,才看到对面因呼吸不畅而涨红了脸的韩沫。脑中快速闪现方才所发生的事情,迅速松了手,一脸歉意地看着对面刚从鬼门关溜达一圈回来的韩沫。
“对不起啊,韩沫沫,我方才吃的陶醉便忘了手还捂着你的嘴呢。”
突然又能够呼吸的快感令韩沫有些不适,他抚胸大口的吸入呼出,胸口也便随着缩小膨大。
“我的小命差点就丧在你手里了,秦楚楚,你可真是我的’贵人’啊。”贵人咬的极其重,仿佛就放在后齿间使劲摩擦。
她合手弓腰颔首,如若忽略那两个时不时上瞟的大眼珠的话,姿势倒是极虔诚。韩沫知她不是有意,便摆摆手,不与她计较了。
经过这一番生死波折,这顿酒总算是平安吃完了。楚楚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在嘴边揩了揩,洁白的丝帕瞬间多了几处不小的油渍。韩沐认识楚楚许久了,还是看不惯她这般不似女孩家的做法,偏又既打不过她又说不过她,只能忍着不言了,但难免有时会不受控制的发出些“啧啧”的嫌弃声,如今就是这个难免。
见她拿起手边的木盒,欲起身,他轻声问道:“接下来将作何?”
“你且随我去就是了。”楚楚如今站着,韩沫坐着,倒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气势。
韩沫拾起身旁装有废旧棉衣的包裹,起身时正瞧见那盒底印着“洛墨斋”的字样。
“你买这瓷器作何用途?”
楚楚诧异,不知韩沫如何知这里面是瓷器。但她清楚,这是赠与韩叔的,也就是韩沫的父亲,若是如今就说了,难免韩沫这个大嘴巴不会说与他的父亲,如此便生生失了收礼时的惊喜。脑筋一转,想到一个或可掩人耳目的说辞。
“啊,对,这里面正是瓷器。前日我贪玩打碎了大哥哥房中的花瓶,怕哥哥察觉后责罚,就重新做了一个,替换上。”
秦楚楚书背的不好,但是这谎倒是撒的流畅。一番说来,倒是唬的韩沫频频点头。
“走了,走了,莫要耽搁了。”韩沫毕竟是这沐紫城内的状元,定不是个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糊涂蛋,如今是被楚楚绕晕了,若是待他清醒,又该追问一番。楚楚小谎撒惯了,若是再被询问,她怕是招架不住,赶忙掷下饭钱,抓了韩沫的衣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