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又空气干燥,莫三跑得口干舌燥。
到州衙门口,莫三着急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好长的队伍,莫不是有上百人在揭发检举吧?这要等待什么时候?莫三抬头望了望天,日头西斜,这天黑怕是回不去了!
莫三正在烦恼时,州衙里面突然有人来引路,将这上百人分开引入左右偏房处,又将他们十来个人分开一群,各自有人分别引进各自的偏房。莫三在一间偏房前排队,不多时,就轮到他。
这间偏房正中坐着一个很年轻的小书吏,仅此一人而已。二十出头,还未蓄须,消瘦干练,眼窝深陷,眼眶发黑,似乎劳累过度,可他的眼神很凌厉,看了莫三一眼,就让莫三觉得自己被看透了也似!瞬时他冷汗就如雨下。
年轻书吏用凌厉的眼神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才冷冷问道:“姓名?哪里人?从事何营生?何事?检举何人?”
莫三脚一软,跪下来,颤抖着声音说:“俺叫莫三,城西北城关外西凤村人!菜农菜贩子!俺自首,俺自首!俺要检举人,俺要检举人!”
“哦?”那年轻书吏眉毛一挑,在桌上翻翻捡捡,找到一张纸,看了看,接着说道:“你详细说说!莫要遗漏。”
接下去,莫三就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出来。
他说自己因为挑菜进城贩卖,才被乱军裹挟,可也什么都没有做,走过街角时候就趁机偷溜,逃回自己家里。他检举自己认识的两个泼皮:于六指、长毛。于六指、长毛都是自称税吏向菜贩子勒索的泼皮。莫三卖菜遇到了就要缴纳份儿钱。哪怕一担鲜菜分文未卖,也要先缴规矩钱,否则就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是所以他莫三进城,也不得不要在身上揣着二三十文钱!
这次在乱军中,莫三就被他们裹挟。他们两个都已经自称是“圣军”都头,身边都有上百人,将他一顿好打,揍得鼻青脸肿就裹挟入乱军。万幸自己机灵,逃入小巷子才脱身。
说到这里,莫三恨恨地说:“他们两人既为朝廷官吏,又叛为乱军头目,该杀,该杀!”
那书吏此时换了一幅好脸色,温言宽慰道:“幸而你来自首,否则被追索上门,就难逃一死!你看……”他从桌案上拿起一张纸,叫他过来看。莫三站起过来,看到那纸张上墨迹未干,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职业、住址、体貌、家属、田宅财产,附逆从贼,所说样样不差!莫三看得心惊肉跳,两腿战栗,几乎要瘫倒!
那年轻书吏指着这张纸,笑道:“待到明日,若你不来自首,官差就索上门去!如今既然自首,又是被裹挟入伙,尚未作恶,可以从宽,只是终究是加入乱军,这谋逆罪还要依靠检举来洗刷。你检举这两个人都很重要。届时要出面指认他们,即可脱罪。若是能寻觅到这两个人,唤来民壮抓人,既有两贯赏钱。晓得否?”
莫三吓得点头如鸡啄米:“哎,哎,晓得,晓得!”
那年轻书吏又细细盘问他,问清了于六指、长毛特征。
那于六指姓于,右手有六个手指头而得名,三十五六岁,中等身高,精干,尖脸、三角眼、高颧骨、少胡须,自称税吏,住处不详,常常出没西门边上两三条街。长毛也是这一带人,二十多岁,高个、肥壮、方脸、大眼、重眉、阔嘴、重须、极其好酒,自称税吏。他的两侧脸颊似乎被刺字过,长期垂下长发遮盖,才得了绰号“长毛”。
这两人相识。
年轻书吏将这些都快笔记录下来,取来印泥,让他按了手印,又拿出一块木牌子,吩咐他出门去领取两个大炊饼,吃饱了就去寻那两个税吏。早些寻到,举着木牌子就可以带着街头巡逻的民壮去抓人。抓到了就有赏。
莫三从害怕到感激,又从感激到忐忑,领着木牌子就出了门。出门时候,天色已经黄昏,红霞漫天,借着天光,莫三看了看牌子,正面写“奉命检举”;反面写“协助捉拿”。莫三既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自己被检举,检举人很可能就是邻居萧十三,知根知底,万幸自己自首了,逃脱死罪。现在是把自己检举的这两个人找到,还能立功;发愁的是这两个税吏住哪里自己不知道,如何寻觅?
莫三出门后,很快找到厨房,单凭口述就领取了两个大炊饼。莫三边走边吃,边想着如何寻觅?出了州衙,门口居然还有排着队来检举的。莫三很是后怕……万幸自己自首了!
莫三不知道,这次乱军骨干都是城中泼皮无赖,前去抄家杀人时苦主家人都认得。这些苦主家人但凡未死,听闻州衙动员检举,谁不愿意去揭发呢?于是这揭发者就多到排队。另外,朱汉旌毕竟是后世穿越者,擅长宣传攻势。
朱汉旌平叛时候只有三百多人,人手不足,对于乱军多是驱散了事,抓捕者有限。现在只能依靠大面积的检举揭发来清理余孽了。这些治安隐患若是不除,这城中就不得安生。这些治安隐患怎么清除?朱汉旌的办法是宣传发动群众揭发检举。
自古以来揭发检举就是官府常用方法,可古代官府常见做法就是在衙门口、城门口顶多十字路口张贴告示,阅读者有限。朱汉旌的方法是让书吏抄写数百份,雇人深入乡村街坊宣传,一下子把告示传达到最基层民众。基层民众或者出自报复心理,或者出自义愤,或者为了自保,或者只是为了赏钱,就有不少人愿意检举揭发。
朱汉旌把大体想法和桐庐衙役班头游彪一说,游彪这个老水火棍就知道可行,当即着手组织书吏,准备告示、木牌,还召集民壮上街巡逻,随时可以抓人。
这一切自然有游彪牵头来执行。朱汉旌只管骑马去禁军大营慰问犒赏。毕竟局势一旦平静下来,丘八们就盼着犒赏。
大宋士兵对犒赏的态度极其现实,还出现过弓手射几箭就回头索要犒赏的奇葩事。若是犒赏不至,西军还可以把种师中活生生丢给金兵。
朱汉旌所部能够支撑这么长时间,主要是朱汉旌身先士卒,有个人魅力,善于煽动军心跟随,而许诺下的犒赏也丰厚。现在就得兑现,否则长久不兑现,就会出问题。
朱汉旌这一路行来,沿途还和民众打了招呼。到军营时,已经过午了。
朱汉旌再回军营,想到当初自己被迫出战,满心恐惧又死撑到底,真是感慨万千!再看军营之内外,人头攒动,粗粗估计就有不下五万人。原来杭州禁军大营设计容量可达万人,这是指驻军数量。驻军要留下空地操练,若是平民避难,所需空间小,这军营内硬塞五六万人倒也可以。加上周围还有临时搭盖的地窝子,收容了五六万人,并不嫌太拥挤。
朱汉旌到来之前,早有传令兵去通传,军营门口就有几十个人来迎接,人人都是翘首相望。看到朱汉旌骑马走近,欢呼声早已经响起,声浪逐次加大,越到后面,欢呼声如海浪般涌出来,震天动地!
此时此刻,朱汉旌也是激动得泪流满面,他勒住马,转头对身后军人嘶吼:“听到了吗?”
身后几十个军人齐声作答:“听到了!”
朱汉旌在马上一指军营,高声道:“这就是你们拯救出来的桐庐民众,四万民众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造的功德塔可以顶天了!”
这一番夸奖将身后那些军人都喜得抓耳挠腮。他们本是市井小民、城郊农民出身,又亲身经历兵灾,知道民间疾苦,若是桐庐遭到兵灾,这四万人或被裹挟或被侵掠,无论如何是好不了!今民众赖王子得活,军人赖王子得荣誉,人人都是喜不自禁。
朱汉旌哈哈大笑,在马上扬鞭指向军营,大声道:“儿郎们,挺起胸膛,大步进军营!”说着,轻轻挥鞭,加快马步。身后儿郎们人人打起精神来,阔步前进,虽然只有几十个人,也走出很大的气势。
朱汉旌策马走近军营,距离二三十步就住马,不等左右相扶,自己干净利落下了马。
门口欢迎人群涌上来。朱汉旌看到领头是一个军人一个衙役,就想起在桐庐时分别的那两个人。两人对着朱汉旌叉手见礼。朱汉旌喜盈盈地握住他们的手,问道:“某记得你们。你们一个人是亲兵十将、一个人是桐庐衙役。”
两人面露喜色,都回答道:“正是!”
朱汉旌左右手分别握住他们的一只手,问道:“从桐庐到杭州西门,路途遥远,还天寒地冻,你们护住乡绅大户家眷,又收容如此多逃难民众,不容易啊!来,说说你们怎么做到的?”
那十将看了看衙役,似乎示意衙役来说。衙役也不推辞,口齿伶俐把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他们两人从桐庐领命,一路护持着桐庐逃难士绅大户到了富阳,在富阳得到县衙粥饭接济,饱饮饱食,终于走到了禁军大营,才得以安顿。后来桐庐不断有人搭乘竹筏顺流飘下,幸而禁军大营留守尚有四十人,组织起来收容整顿,禁军大营场地甚大,这才有了很好的安置。乱军顺流而下时,大营也接到告警,只是这大营当时已经有四万人,实在是难于组织转移,两个人与留守大营的军人商议,认为乱军已经被重挫,不足为患,于是开仓发放甲胄兵器,组织难民中青壮年上营墙防御。万幸那夜杭州乱起,乱军从水路登案,冲进南门,禁军大营地处西北,乱军无暇顾及,这四万人得以保全!
衙役说到这里,他身后白发苍苍的老士绅不住点头。朱汉旌对此人有深刻印象:这位老士绅在桐庐县撤离士绅时候,捧出一盘碎金、银锭、珍珠犒军。当时朱汉旌见识少,那一盘金银珍珠就把他眼睛都黏住了。朱汉旌费了好大力气把把眼睛从盘子里拔出来!
朱汉旌对着老士绅拱手一礼,说道:“这位老丈,某先前在桐庐见过。如今再会,见到老丈气色尚好,十分宽慰!”
那老士绅也拱手回礼道:“承蒙王子关照,某等一大家人以及亲友都好,桐庐四万人得以庇佑!心中感激自不必多言。某有一个好处献于王子。”
“哦?”朱汉旌倒是没有料想到他会给什么好处,只是礼貌拱手回话道,“请老丈示下!”
那白发苍苍的老士绅从袖中掏出一叠书信,说道:“小老儿在居官朝中多年,官虽不大,但颇有清名,亦能左右逢源。今在朝中尚有不少学生故旧,能为王子说上话。这些书信但请王子派急递送往汴梁,自然会有某的学生故旧为王子分说。”
朱汉旌大喜过望。杭州城中乡绅基本上被杀,更缺乏能助力他的人物。钱氏等大族在商场有影响力,在朝中的影响力就弱了。今天得到这位老士绅助力,自然大有裨益!
朱汉旌深深一揖下去,口称:“某谢过老丈,敢问老丈如何称呼?”这一揖到底,起来时牵动了旧伤,朱汉旌脸疼得都扭曲了,身子也晃了晃。
那老士绅忙出手相扶,朱汉旌连声说惭愧,解释说自己有伤未愈,老士绅也是洒脱,自称“潇洒先生”,递上名刺,请他早早入营。说自己就被安置在临近大营门口左侧百多步的营房中,门口有挂名牌,附近民众都知道“潇洒先生”。待王子处置完公务,不妨来清谈一番。
朱汉旌收下名刺,称谢,再与留守大营的军人代表打了招呼,慰勉一番,才在众人簇拥下入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