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的一切都是孟怀之喜欢的样子,无锦绣挂饰、无金玉镶嵌更无案牍公文,一桌一椅,一屏一席,墙角处还偷偷生着不知名的纤细草叶。
孟怀之稍加打扫后静坐塌上,山风从窗户闯入,恍惚间竟觉得小屋与山林早已融为一体,也没了什么屋里屋外的隔绝。
半晌,他站起来将身旁刻着一串书法小字的琴匣打开,眼前现出的是那把跟了他五年的七弦琴,属伏羲氏,唤作——不离。
他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伸出他修长的手指抚过两根琴弦,不离随即以一声清鸣回应。
闻声,他面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无多时,又将琴匣轻轻合上,负琴背上。
……
天光流转变化,将天空晕染成的粉橙色,天际处还氤氲出一层薄薄的蓝紫色。
赶着最后的霞光,孟怀之负琴行至那棵桂树下,见一低矮处有枝丫下垂,便举手拈花,把指尖一小簇桂花放在鼻翼下轻嗅,眼里尽数喜悦,笑道:
“在下无他物回赠,便在此奏琴一曲,以表谢意。”
话罢,他一甩青衣后摆,利落地盘膝坐地,将不离置于两腿上,舒了舒双手。
他闭目静默片刻,而后臂腕微抬,出手间琴声便从指尖跃出,起初如岩洞滴水,叮咚几声,略微停顿后复按复起,又是二三叮咛,如铃兰初开、风铃摇晃。
琴音于山涧空传,引落几缕花香。
孟怀之一双修长的手指在古琴上起落,动作行云流水,一串串妙音随手指的波动倾泻流淌,泠泠淙淙,似冰雪消融又似春风过境……
随着指尖抹挑勾剔的变化,孟怀之渐渐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琴音不似之前轻灵柔和,开始变得有些沉郁顿挫,三声低语一声闷响,像暴雨前的天空,低沉又压抑。
这如哽如咽的琴音里携带着他胸腔中藏匿的哀愁,是仕途坎坷不顺、是故友分别难相见,是所信叛之、所念无果,是种种所遇不淑。
杜鹃啼血的悲戚之音,便形似于此吧?或者,传说中的夜莺在荆棘上的哭泣之声,也莫过于此吧。
天幕深邃而幽寂,今夜无月只几颗星各自悬挂,山林归于寂静,只是不远处的小池隐隐有了波动。
“铮——”
片刻沉静后,几声铮铮鸣响乍起,他弹琴的动作也不再若先前细腻轻缓,他眉头微蹙,呼吸加快,在一声银瓶乍破般的鸣响后,他心中的情绪一股脑宣泄在琴弦上,哀愁变成了幽怨,又化作一股股难平之意,一弦一弦打在心上。
不必多言,自是一阵疾风骤雨。
一阵风雨停歇前,那一点零零碎碎的破碎之音,淅淅沥沥,最是扰人心魄。
弹尽的最后一音,好像还在树间环绕,久久未消散,孟怀之也未走出自己的世界,仿佛被定格在原地。
……
万物沉寂之时,小池开始翻涌,浮现出点点萤光,隐约间有一道身影在池中央成形。
只刹那,本来微不足道的萤光汇聚迸发,比山色更青葱的光团里,走出一个鹤发童颜的白衣男子。
男子眉眼深邃,面带笑意踏着水面走出,径直向桂花树的方向行去,只几息便到了孟怀之两丈前,他拍手称赞道:
“好啊,好琴音。”
男子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沉浸在琴曲中的孟怀之吓得猛然睁开了双眼。
望着这鬼魅般突然出现的男子,孟怀之在短暂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冷静道:
“这位兄台,怎么大半夜还在山间乱逛?”
“哈哈哈,小兄弟不也是大半夜还在山间弹奏。”男子爽朗地指着孟怀之的古琴笑言道。
孟怀之一时语塞,心想莫不是自己没有控制住情绪的一番宣泄,扰了他人清梦。
可是,除了他自己,这山间还有其他人吗?
“小兄弟是不是在想这山间怎么还有人呐?”男子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坛酒,并推搡到孟怀之怀里,道:“来都来了,聊一聊?”
“没兴趣,扰了阁下清梦,实属抱歉。”孟怀之冷冷看了男子一眼,将酒罐放在地上,便从一旁走开。
“别走!”
男子又拎起酒罐,追上孟怀之,自顾自地说道:“我叫杜欢伯,久居此地,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