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力戈壁上传来了悠扬的驼铃声,依稀还有几句含糊不清的歌声,似乎是这样唱的。
无数铃声过碛,应驼白练到安西。
安西就是可汗王的都城,也是镇北节度使府所在。
这些都是后话了,袅袅歌声被淹没在黄沙之中。
平安客栈早早地关上了门,唯有傻子一个人坐在客栈门前的一块石头上,呆呆地望着大漠。
花姐与厨子二人立在傻子救回的二人床前,互望一眼,眼中是问询之色。
“让我全部杀掉吧!”厨子自腰间抽出菜刀,菜刀闪着厉厉青光。
“你说他们是不是也是一对苦命鸳鸯?”
厨子忆起傻子背着二人回来时的情景,女子被男子以布带捆在背上,生死不弃,“多半是的。”
“是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造化吧。”
花姐幽幽一叹,似又勾起了心酸之事,双眼雾气缭绕。
厨子将花姐搂在怀中,也是明了花姐的心意,劝解道:“一切依你,路还长,我们要先活着”
厨子话语轻柔,与他的相貌格格不入。
两人收好行囊之后便带着傻子离开了客栈,临走前留书信一份,信中内容大义为二人醒转过来如果愿意的话自可接收客栈,白头到老。
“五年了!我本以为我们要在这里白头到老,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了。”
花姐站在风沙之中,回望平安客栈方向,朦朦胧胧只看得到一个黑点。
“夫人,我们以后一定会回来的,白头到老,儿孙满堂。”厨子也罕见地咬文嚼字。
“会回来的。”两人紧紧相依,低声呢喃着。
唯有傻子依旧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
三人离去没多久,躺在床上的男子醒转了过来,他猛然坐起,眼露茫然之色,转瞬便又恢复清明。
他立刻下床,发现房间中的另一张床上正躺着熟悉的人。
男子走到女子床前,把手背放在女子额头上,只感觉已不再滚烫如火烧,脸色也轻松了许多。
原来这两人正是秋无依与呼呼卓木。
那日呼呼卓木身受重伤且得了温病,秋无依负起呼呼卓木在黄沙中前行,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可是大漠的夜晚冷厉刺骨,没有走多久他就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都被冻结了。
四肢仿佛都不属于他了,没有一点知觉。
即便如此,他的脚步也未曾停下,他自七岁学剑,极寒之北,火狱之间,幽冥泉,天雷瀑,每一个地方都曾是他的练剑之所,能够活到现在不仅仅是他浑厚的内力,更是他超乎常人的毅力及韧性。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哪个方向,记忆中似乎只有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以及时不时灌入鼻中的黄沙。
自黑云遮月,到东方破晓。
自举步维艰,到力竭摔倒。
万幸,他和她都活了下来。
心中感慨定要好生谢过他们的救命恩人,却是瞥见桌上的书信。
他拿起书信,随意扫了一眼,便是明了其中的意思。
“可惜,我们并非是此等关系,让恩人失望了,”
话未说完,肚子倒先嚷嚷了起来,想来是有一段时日未曾真正吃过饭菜了。
秋无依起身推门而出,站在围栏前一眼便将客栈收入眼底。
客栈有两层楼,楼下摆着几张桌子,只不过桌上的茶壶不知为何全都碎了,碎片散落一地。
客栈门自外面锁着,入门左侧摆着柜台,柜台后放着一个架子,架子上零零散散地摆着几坛酒。
柜台旁有一道门帘子,门帘子里面应该就是厨房了。
‘噔噔蹬蹬’
秋无依快步下楼,掀开帘子,里面果然是厨房。
锅碗灶台,一个不少。
干柴清水,还有些许。
只是菜色稀缺,只有一些耐放的叶子菜。
秋无依心中庆幸自己曾经也开过客栈,一些简单的饭菜还是可以做到的。
思虑片刻后,便是着手准备,清洗青菜,准备调料,拌和面粉,久违的感觉让他心中放松了不少。
‘当当当当当’
客栈外忽然狂风大作,黄沙卷起碰撞在客栈门窗墙壁上,发出异响。
秋无依自不在意,可是却惊醒了呼呼卓木。
呼呼卓木倏地跳起身,刚有动作全身伤痕一起牵动,痛彻心扉,力气骤然消散了大半,一个踉跄又摔倒在了床上,登时又昏倒了过去。
秋无依面已和好,擀成饼状,再用菜刀切成条状宽面。
辣椒研磨至粉放于一碗,青葱及蒜切碎作为调料。
锅中加水烧至沸腾,将宽面丢入其中,放入青菜,煮熟之后捞起放碗,再将调料放入面上。
锅中水留存,取膏化油,将油滚热,倒入碗中。
听得‘滋滋滋啦’一声,这才算是大功告成。
他心中记得呼呼卓木,特地做了两大碗,只是不知何时苏醒,便端着碗上楼。
刚进房门,他就发现原本盖在呼呼卓木身上的被子已经跑偏了,她躺着的方向也发生了变化,眼中露出喜色。
“姑娘,姑娘,你醒醒。”
秋无依在呼呼卓木耳边轻声呼喊道,呼呼卓木却并无任何反应。
无奈之下,秋无依只得将呼呼卓木重新安置好,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做好一切之后,他坐回桌边,将面拌匀,大口吃了起来,味道依然是熟悉的味道。
一碗用尽,饥饿感顿消,气力也恢复了大半。
黄河剑置于桌上,他左手按住剑鞘,双目紧闭,似在调息。
倏地睁开双眼,眼中似蕴剑芒,右手手指一弹,黄河剑刹那出鞘。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脚踏惊鸿步,身若蛟龙游,一步踏出,剑自握手中,身形翻转,剑自腰际掠出,点在虚空之处。
‘噗’
秋无依身形一滞,一口淤血喷出,一个踉跄,若非黄河剑支地,恐怕已经摔倒。
他抹去嘴上的鲜血,轻叹道:“三成不到。”
勉强坐回桌边,黄河剑插回剑鞘,闭目调息,约半柱香的时间才平复下来。
正在这是,呼呼卓木忽然大喊一声,“阿黄!”
整个人猛然坐起,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她挣扎着要下床。
秋无依赶紧上山阻拦,可是呼呼卓木此刻已然奔溃,双手无力地捶打着秋无依,“放开我!我要去找阿黄!我要去找阿黄!”
秋无依神色黯然,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知道阿黄一定也是惨遭不测了。
他沉默着,任凭呼呼卓木无力的拳头落在他的身上,任凭她咸湿的泪水滴在她的身上,任凭她无助地哭喊。
这一刻,天下间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安慰她,本就是这个世道抛弃了她。
呼呼卓木再挥不动拳头了,她倒在秋无依的身上,眼泪如决堤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血会流干,眼泪亦是会流干。
秋无依的前襟已经湿透,就像在水里泡过一样。
呼呼卓木的嗓子已经哭哑了,泪水也流干了,只能紧紧抱着秋无依,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秋无依感受得到她全身不住颤抖,不住抽泣,直到精疲力竭又昏睡过去。
秋无依推开她的手,将她放在床上,为她盖上被子,一言不发。
他叫秋无依,孤苦无依的无依。
他是一名剑客,曾经是最强的剑客。
剑客的心就像一把剑,只要出现一丝裂痕,这把剑就会失去所向披靡的锐气。
曾经有一个女子让他的这把剑出现了裂痕,而今那道裂痕再次松动。
师父说的话犹在耳边。
剑无情,则剑客无情,则人剑合一;剑无情,然剑客有情,则人剑相悖,自受其害。
他端着已经凉了的面走下楼,并未带剑。
一楼空空荡荡,除了满地的碎片。
他拿起靠着一旁的扫帚,开始打扫。
他的动作异乎寻常的慢,脚步也是格外的轻。
似乎应该想些什么,只不过头脑一片空白,这个时候又似乎应该悲伤,悲伤之情让他心如针扎。
对于呼呼卓木他应该怜悯,怜悯之心便驱使他生出定要好生照料呼呼卓木的想法。
先有了念头,后有了感情,多么可怕!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终于将满地的碎片清扫完。
他微微抬头看向外面,似乎已经到了夜晚。
秋无依又回到厨房,重新做了两碗面,自己一碗,呼呼卓木一碗。
此时呼呼卓木已经醒了,她前所未有的安静,被子裹住身体,缩在床的一角,向受惊的兔子一样。
“你已经很久没有吃饭了,身体是熬不住的。”
“饭?什么是饭?”
她的声音沙哑,充满疑惑。
秋无依一愣,旋即将碗递给呼呼卓木,示意她这就是饭。
呼呼卓木用鼻子嗅了嗅,一脸不解地看着秋无依。
“你之前从没吃过饭?”秋无依惊讶道。
“我不知道什么是饭!不过我吃果子,其实师父也让我向阿黄一样吃肉,不过吃过一次以后我就不想再吃了。”
呼呼卓木轻描淡写地说着,秋无依心中却是再次掀起惊涛骇浪。
阿黄是什么?野狼。
野狼如何吃肉?生吞活剥,饮毛茹血。
秋无依脸色发白,他心中已是认定呼呼卓木的师父定是心狠手辣心肠歹毒之人。
他看着秋无依直接拿手抓起一条宽面放入口中,脸上露出奇异的神采。
“好吃!”
呼呼卓木眨巴着眼睛道。
秋无依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教呼呼卓木如何使用筷子。
呼呼卓木天资聪颖,看了两遍便会了,只是不太熟练,看起来有些笨拙。
秋无依看着呼呼卓木风卷残云般的将一碗吃完,便又将自己的那一碗推到他面前,在他的心中早已是将呼呼卓木当做妹妹一般亲近。
“你有什么打算?”秋无依随口问道。
“报仇!”呼呼卓木一边挑动面条,一边回答道。
“仇人是谁?”
“不知道,不过他们会挂着一面旗子,旗子上画着一只三个脑袋的老鹰。”
“你身上的伤没有痊愈,暂时还是不要行动。”
“为什么?”
“你现在去根本报不了仇,只会送死。”
“总会死的。”
秋无依黯然,他不明白为何呼呼卓木总可以将死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不过,你让我不去,那我就不去。”
呼呼卓木话音一转,放下手中的碗筷,看着秋无依道。
她的眼神清澈,似夜幕中最为璀璨的星辰,似晶莹透光的露珠,似剔透圆润的宝玉,世间所有的污秽都不应该出现在她眼中。
“你先好好休息,等你伤势稍微好些,我带你去见我几位义弟。”
“什么是义弟?”
“亲如手足,生死与共。”
呼呼卓木不明白秋无依话中的意思,但依旧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她只觉得在这个人的身边似乎格外的温暖。
秋无依收拾好碗筷便退出了房间,呼呼卓木也是躺下休息。
只不过她根本无法入睡,一闭眼便浮现出阿黄的尸体。
‘吱呀’
秋无依回到了房中,呼呼卓木这才心中稍安。
她怯生生地开口道:“我一闭眼就是阿黄,睡不着。”
“那我给你讲故事吧。”
“故事?”
“对,就讲一个天下第一神偷盗御酒的故事吧。”
“嗯嗯,好。”
呼呼卓木连故事名字都未明了,却还是点头,她想着,只要是他讲的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