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哥,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我们准备抓紧时间跑一趟西安。”
“不是说让串联学生结束串联吗?”
“中央的命令到了地方上就打折扣啦。钻空子走呗,毕业以后就没机会了。你这个年龄还行,能赶上下一次文化大革命,我们不行喽。”
“等到下次大串联,我先跑到广州,然后走到昆明、西藏、西宁到乌鲁木齐,一定把全国走个遍,回头再到哈尔滨满洲里,一定的。”
谷文笑了,“你胃口不小。”
“你真可恶的,跑这么一大圈,单单绕过谷文他们广西和我们甘肃,你瞧不起我们啦?”丁平也打趣大元。
“我一定都去,假如谷大哥回广西,丁大哥回甘肃,我到时一定去看望你们。”
“怎么回得去呢?看这个形势!”
“老谷,你老说这些丧气话。”
“说宽心话就能改变你的命运?”
丁平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二位大哥咱们一言为定。”
李德胜去看老刘,顺便再看看那些镏金镶银玉雕铜琢的各式各样的钟。这扇小门曾经怎样撩着他对于神秘事物的好奇啊,他又推开了它。
老刘去市内办事了,只留下关指导员一个人在。关指导员还问到那个打架的小家伙,他兴致勃勃地和李德胜唠起部队的事。
“那小家伙叫什么来着?噢,大元,这名字不错嘛。在部队上老乡可是非同小可,你想中国这么大,大家来自五湖四海,碰到一个说家乡话的该是多么亲切,不容易呀。小家伙冷不丁出门,哪知道这些?你们年轻气盛,说急了就动手,那不行啊。”
李德胜说:“大元才十三,年龄小,容易冲动。”
“你知道,这里离你们东北近,东北人也多,你要是到了云南两广,听到东北口音都想去攀个老乡,唠唠家常,别说你们都是东北人啊。我刚入伍那会儿……”
李德胜说:“他们是东北人,我不是。我跟他们一个车从东北过来。”
“不好意思,弄错了弄错了。”
“没关系的,我们要走了,过来跟您道个别。”
王班长把大元送到汽车站,与已经等在那里的李德胜会齐。说不上因为什么,大元鼻子有点发酸,这个曾经使大元有些惧怕的战士也让大元感到难舍难分。
“大元,我们吵嘴的事你不要往心里去,我是有嘴无心,嘴边又缺个把门的。”
“他就是那么个人,爱说,没正经。”
老蔫儿替二明证实,大元早没气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二明已经主动和解了,况且他毕竟比大元大几岁。大元并非不懂事理。
“我也一样,爱争爱吵,太好胜。”
“大元,其实道理很明白,谁都希望自己的家乡比其他地方好,实际上呢?谁的家乡都有些值得自豪的东西,你们的大米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而且你们盛产苹果,毛主席都提到了……到了斗牛的节骨眼上,心里就别不过劲儿来。”
大个儿也说:“真格的,有机会碰到一起不容易,咱们没道理吵架。以后见面,大家准都挺高兴的。”
他说得多好,准都挺高兴。
“以后有机会到青岛去找我们吧,这是地址,这是我们的名字,你的住址给我们留下。”
“一定有机会的,我一定去找你们。”
大元对于第二次串联满怀信心。
“我们送你去车站。”二明热情地说。
“不用了,有人送我,我还要串个门儿。”
分手的时候,落泪的是林琪而不是大元。林伯母出去了,也许老人特意躲开,让两个孩子叙别。
林琪坐到琴前,弹奏着一首伤感的曲子,大元被这种气氛所征服了,一动不动地瞠视着林琪那缓慢起伏的背影。屋子里很暖,她只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薄薄的羊绒衫。
琴声已经停了,余音还在这个严实的小小空间飘着不走,她姿势不变,像凝住似的,细心的大元看出她的肩膀在轻抖。他想走过去跟她说几句话,又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才相宜,他在心里骂自己笨,她哭了。但他还是走过去了。
他想起她说过的,“两座山碰不到一块儿,两个人总是能够碰到一块儿的”,她的话她分明已经记不得了。现在只好由他来用同样的话安慰她。
“琪姐,咱们还会见面的,咱们是两个人,不是两座山啊。”
连他自己也觉得这话空洞。
她不理睬他,也许她没有听他说话,她在想别的什么事吧。可是她回转身,把手指插进大元的头发,如果没有脸上的泪水,就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她的声音是命令式的,“你头发太长了,该理一理了。过来,我给你洗洗头,你这个小埋汰神。”
她只顾拿两手轻轻挠着他的头皮,全不顾泡沫糊住了他的脸,他自己用手把眼睛上的沫子抹去,睁开眼睛,他能够看到她沾上泡沫的裤子和套着绣花拖鞋的脚。
“记着,到家就给我来信。听见没?”
她用大毛巾裹住他的头,两手像摆弄玩具一样搓干这个淋着水的脑瓜。他给她捉弄得舒服极了,而且他离她那么近,简直可以嗅到她皮肤的气息。接着,他又一次给她吻着了。
这一次不同于以往,她深深地静静地吻着,不出一点声音,每一次都是一个时间已经凝结了的长吻。她吻了他的长额,也吻了他的眼睛和脸颊,只有最后一个吻匆匆忙忙,像蜻蜓点水一样,那是在他的唇上。
他给她搂着,她的软软的胸压在他埋下去的脸上,他清楚地听着她的心跳,感受着她那莫名急促起来的呼吸。他不情愿地从她胸间的凹处抬起头。
“琪姐,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他郑重地在她额头印上一吻,像一个名副其实的情人或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
“情种!小男人!你会成为诗人的!”
她兴奋地叫道,最终把大元送上公共汽车。
两个男孩有账要算
名声在外的北京挂面热气腾腾,上面那个鸡蛋像颗大珠子,软颤颤的蛋黄很叫人开胃。就冲这碗鸡蛋挂面,有意感冒一下也值得,大元有点羡慕患病的李德胜。
不是大元馋,实在是伙食过于单调了,而大元经济实力有限,不能总是到街上换口味,他只是在心里抱怨妈妈。妈妈起码应该寄十元钱来,十五元也不算多。
妈妈太小气了。
李德胜说也许妈妈有妈妈的难处。他还说如果他必须用钱,他可以借给他。
这时候,大元又收到妈妈寄来的十元钱,他不再抱怨了。妈妈不过是希望他早些回家,多寄钱无异于鼓励他在外长期逗留,大元毕竟是独生儿子,妈妈怕他在外委屈了。
大元第一次从邮局取出的五元钱,其中一张两元,三张一元。这是大元一次拥有最多数量的钱。第二次的十元钱有一张五元,两张两元和一张一元。简直太奢侈了。
平日里手上经常是角币分币,午饭不回家时开始是两角,后来增加到两角五分。大元的标准在同学当中属中上水平,绝大多数人午餐费在两角以下。妈给大元的钱在正常餐费自理情况下可以维持十九天不到,即早上两角午三角晚三角,每日八角,大元的出差标准。
五元在大元绝对是大票,平日难得一见的。大元把它珍藏在内衣口袋里,睡觉前总要蒙在被子里偷偷看一回才会合眼。它好美啊。不到万不得已,大元是不会把它花掉的。大元计划这次北京之行一定勒紧腰带把这张五元新票攒下来。
可是在去动物园参观那次,李德胜抢着买门票时大元居然看见他身上带着四张十元大票!
千真万确。
当天晚上又是两个人在院中散步,大元故作随意问他,为什么带那么多钱出门,就不怕弄丢了?大元几乎不相信一个农村学生会怀揣那么多钱,大元甚至以为是他一时眼花看错了。
如果李德胜支吾含糊,大元不会进一步追问。毕竟涉及的是钱。钱是最私密的事情。大元问,已经不太相宜了,问过之后大元很有几分后悔。
是大元想得太多,他根本没有任何戒备心。他说那些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在家也没有合适放钱的地方,只能随时带在身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论放钱的地方,没有哪里比自己的身上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