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在她身体里孕育,一天一天长大,而那每一个日日夜夜,都在无情地耗散她的血液骨髓。其间还伴随他的外婆无尽无休地骚扰他妈妈,让他妈妈没有一刻安宁。他的降生先给妈妈带来了骇人的血崩,又让妈妈饱受切肤之痛,险些将妈妈拖入万劫不复的黑暗。可是妈妈并没与他计较,哪怕妈妈在见到他时他缺胳膊少腿,妈妈仍然没有与他计较。
对爸爸而言,他不是那个企盼了多年的又一个儿子,他无异于魔鬼,无异于毒瘤,毫无疑问他是多余的。爸爸不能把他心安理得地留下,因为他会带给整个家庭无穷无尽的烦恼。一个怪胎一个畸形儿,也就是一个家庭的灾难。
可是妈妈不一样,妈妈不嫌弃,无论他怎样妈妈都不会嫌弃,妈妈的乳汁是在这个世界上他能得到的最美妙的东西。无论他怎样,妈妈已经开始哺育他,就如同最初妈妈的孕育一样。
尽管他还没有准备好就来到这个世界上,尽管他短暂的生命只延续了不足七十二小时,他还是品尝到了人世间最最美好的妈妈的爱。妈妈爱他,同时爱他令妈妈疲惫不堪。接生的大夫告诉爸爸妈妈,恐怕这是他们最后一个孩子,她以后很难再怀孕了。对妈妈而言,这不是一个好消息,这消息同样令妈妈疲惫。
男人是趁着疲惫的女人沉睡之时,把这个怪胎儿子抱走的。
谁断了飞隼瀑布的水脉
崩石岭东段一直向上大约七公里处,有一道窄窄的季节性瀑布。由于瀑布上端是一片有水的草滩,草滩上活跃着数量不菲的一种水豚鼠,而这种小动物刚好又是一种小型褐隼的美食。平日里总有几只褐隼在瀑布上端盘桓,时而俯冲猎食,成了此处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瀑布也因此被称为飞隼瀑布。
上面的这片草滩水草异常肥美,被崩石村的一个牧童发现。这以后牧童每天都赶上他那三十几只毛色黑亮的东山羊,从一条陡峭的小路爬上草滩。羊儿在草滩撒欢觅食,清澈的山泉水令这些黑色的小精灵个个神清气爽,活蹦乱跳。
牧羊的男孩同他的羊儿一样心情大好。没有风或者风不大的时候,牧童会顺着山泉水奔腾向前的方向来到崖边。望着脚边一往无前冲下崖口的泉水,他会兴奋地大叫。
他的黑山羊已经学会与那些水豚鼠和平相处,它们谁也不骚扰谁,似乎它们天生就是邻居。
对于以水豚鼠为食的褐隼来说,黑山羊娇小灵巧的身体还是太大了一些,它们不适合成为它的食物,但是它们的存在却又实实在在影响到它对水豚鼠的捕猎。
因为这些褐隼原本就是雄鹰家族中的迷你一族,它们比鸽子的身量大不了多少。
黑山羊作为不速之客显然不受那些飞隼待见,但是飞隼拿它们无可奈何。现在有了黑山羊的进驻,飞隼的猎食明显受到了干扰,它们不敢轻易靠近黑山羊,它们并不了解,黑山羊其实对它们构不成任何威胁。
牧童发现了这个有趣的情形。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他的朋友李老西,他担心那些飞隼会因为捕不到猎物而饿死。李老西说不会,因为他和他的羊群傍晚总会离开,而晚上的时间刚好是豚鼠最活跃也是飞隼猎食的最佳时段。
牧童的奶奶腰上长了个橙子那么大的肉瘤,是李老西的草药使那个肉瘤逐渐萎缩,差不多已经平复了。李老西当然是看在牧童的面子上,他上山采药,牧童上山放羊,他们早就成了伙伴和朋友。
两家人虽同属崩石村,因为隔一道山梁,因而平日并无交往。为牧童奶奶看病,让李老西与这家人相熟悉。
牧童的爸爸连同两个叔叔为了老娘的病专门去过农场的大医院,但是老人家听说要开刀就无论如何也不肯在医院住下去了。老太婆认为身上的一切都是父母给的,绝对不可以割掉丢掉,坚决不肯开刀。几个儿子拿她没有一点办法。可是眼见着肉瘤越来越大,它成长的速度太惊人了,全家人都为此惊恐不安。
家人的情绪同样感染了牧童,他将自己的心病说给李老西。他早听说李老西有小神医之称,请李老西务必帮忙。也是老太婆命中注定会甩掉身上的肉瘤,李老西的神药果然奏效。老太婆的几个儿子因此将李老西奉为神明,认定他是他一家的救命恩人。
李老西在村里的那间药材铺,事实上相当于崩石村贫困山民们的卫生所。乡里乡邻有了创伤毛病都会到药材铺处理一下,或敷药,或服已配制好的中成药,或讨一份处方现场抓药再回去自己熬。
当然,这只是那些没钱去公办医院的人们。另外一些有钱而且相信大医院的村民,不会到药材铺来碰运气。
毕竟,李老西没读过医科,也没有任何给人看病的资格。他这种类型的草医的确没有任何法律方面的保障,人命关天,找他看病等于是给家里的病人凭空增加了风险。
但是草医也有草医的优势,首先他收费低廉,花很少的钱便可以达到治病的目的;其次草医经常可以针对疑难杂症,而疑难杂症正是正规医院所很难解决的。
老太婆的肉瘤刚好属疑难杂症一类。
李老西对成为某一家人的救命恩人不感兴趣,那责任太过重大,不是像他这样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民能够承受得了的。他只不过是看在他的伙伴小牧童的面子上,帮朋友一个忙。试着换另外一个思路想问题,如果来找他的是小牧童的父亲或叔叔,他不一定会出诊,不一定会出手下药。
一定不会出手下药。除了给这家人,他不会对外人下猛药。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尽人皆知,一旦有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允许自己做这种蠢事。
他再三推辞,最终还是没能推掉小牧童爸爸的一份厚礼,那是半头山猪,完完整整的一片,差不多有四五十斤重。
小牧童家里算是崩石村的首富,是村里仅有的专业养殖户。除了小牧童放牧的那几十头纯种东山羊,除了圈养的九头黑山猪,这个家族最大的一笔财富是二十四头本地黄牛。
小牧童家里每个月都会宰杀一头或几头牲畜,自己吃一小部分,其余的卖给乡邻们。这使得这个家庭经常可以有钱进账,如同吃官粮的干部一样每个月都有工资收入。村里每家每户都羡慕他们,他们一家人也都很享受村里人的这份羡慕。
那个早上是个大晴天,湛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小牧童和他的羊群从峭壁小路上达草滩那一刻,太阳刚好从东面远处的山脊上露头。太阳真够懒的,比他出门还晚许多。他和他的羊群从家到这里至少要走四十分钟。
溪边卧着一只水豚鼠。他们过来它也没躲开,一动不动蜷缩在原地。来到跟前时,他发现它已经死了,它的口鼻处有干血。他没有太当一回事,正常情况下它应该是受了褐隼的攻击,而褐隼也许被某种意外惊扰,没有将猎获物带走便离开了。这是小牧童自以为顺理成章的解释。
那天似乎一切正常。但细回想起来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对了,那两天没有看到一只出来觅食的水豚鼠,而平时经常能见到它们蹿过来又蹿过去。
次日,前一天的情形如同复印一般重演,小牧童惊慌了。水豚鼠接二连三的莫名暴毙,令他十分不安。李老西根据在现场观测到的状况,非常肯定不是飞隼所为。
水豚鼠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尖锐的飞隼的利爪不会放过它。还有它口鼻的血,很像是吃了有毒的东西,所谓中毒身亡。这地方是水豚鼠的天堂,除了空中的鹰隼它们在此再没有天敌。而且小牧童和黑山羊来这里是最近几个月的事,在此之前这里仅仅属于水豚鼠所专有,它们也许已经这样子度过了千万年。这里应该没有外来的食物,当然也就没有毒素来源。
不可思议。
小牧童担心那些毒死水豚鼠的东西,也许会同样给他的羊群带来灾难。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这片草滩除了草,除了草中的几种飞虫爬虫,就再没有其他的活物了。对于水豚鼠而言,可见的食物只有草和水,同样对于他的黑山羊也是如此。
李老西说:“水豚鼠的食物肯定不止是草,鼠都是杂食动物,一定还有肉食你没有发现。羊只吃草,草应该不会有问题。中毒肯定发生在别的方面。你见过山羊有异常吗?”
小牧童摇头,“山羊要是出事了,阿爸会踢断我的腿。”
李老西说:“你要是害怕就先不要把羊赶上来了。”
小牧童说:“那好,那我就不过来了。”
李老西说:“这几天我连着做了一模一样的梦,有一个恶鬼到了崩石岭,说是要每天收三个魂。我向它求情,它答应我,这一次不收人,一个人也不收。它也要我答应它,决不与它作对。”
小牧童圆瞪双眼,“水豚鼠就不是人啊!这么说,恶鬼除了不收人,别的什么都收?”
李老西说:“它只答应我不收人,它没说别的。”
小牧童说:“糟了糟了,除了人以外,我家里有魂的最多了!恶鬼这一次是成心跟我家作对,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那些畜生有没有魂,不知道那些小动物有没有魂。除了人我就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有魂。”
“畜生要是没有魂就好了,恶鬼就不会找上它们了……可是,万一,那些畜生真有魂可就惨了。一天三个,一百天就是三百个,我看整个崩石岭很快就什么也剩不下了,除了人。”
“乌鸦嘴!小子,你要记住,永远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大人都说祸从口出,你也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我在想,我们不论是谁,谁说话老天都能听到,老天会以为那就是你想要的东西。你要了,老天就会给你。老天不会考虑那东西是好是坏,是好是坏是你自己的事,老天不管。”
“那样的话岂不是太简单了!我可以说我要什么,我还可以说我不要什么。我要钱,我不要生病;我要上大学,我不要写作业;我要漂亮老婆,而且要好几个,我不要死。”
李老西摇头,“我相信老天分不出要和不要,老天甚至分不出对和错,好和坏,多和少。”
小牧童不懂,“老天不是万能的吗?连我都懂的,老天怎么可能不懂?”
“我没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懂。我就是那么觉得。”
“李老西,你说老天管得到恶鬼吗?或者恶鬼管得到老天吗?这个我一直想不明白。还有就是天上和阴曹地府是同一个地方吗?”
“应该不是吧。应该老天管天上,恶鬼管阴曹地府,它们应该谁也管不着谁吧。”
“可是魂呢?那些魂归谁管?不说那些畜生和小动物,就说人。祖祖辈辈有那么多人都死了,肯定比我们活着的人还要多。平时那么多的魂都在哪儿?是谁管着它?”
李老西想了又想,之后再三摇头。
“你把我难住了。原先我没细想过,我还以为我阿爸的魂应该就在我周围,以为阿爸的阿妈阿爸也都在他的周围。你这么一问,我才知道不对。”
“怎么不对了?”
“你想想啊,无论谁都有祖先,祖先也都有自己的祖先,祖祖辈辈加起来,数也数不清。有那么多的魂居然全都挤在一起,我看地球上装也装不下。想想都觉得害怕。”
“真有那么多鬼魂,不是要把人吓死了?”
“看看,你刚才问谁管它们,你自己都回答了,是鬼,所以才叫鬼魂。”
“要是这么说,恶鬼的势力比老天可大多了。怪不得我总会梦见鬼,从来没有一次梦见老天。你梦见过老天吗?”
李老西当真想了又想,“细想一下还是不对。你看到的你家人的魂都在哪里?”
小牧童也学着李老西当真去想,“在我周围飞来飞去。”
“那就是啦。它在天上,只有在天上才可能飞来飞去。”
“不对呀,那些鬼魂只有这么矮,”孩子比画着,与自己的脸差不多高,“应该不算在天上。”
“可是鬼魂没脚啊。”
“连身子也没有,它只有一个头;那个头自己飞来飞去的。”
“就是啦,不在地上当然就是在天上!不论是高是矮。”
“还是你厉害!但愿那些畜生都没有魂,要不然我们家就有大灾大难了。”
“你别那么说,我的梦也许根本就不准。”
“但愿不准。你以前的梦都不准吗?”
“你让我说实话吗?”
“难道我希望你说谎话骗我?”
“我的梦一向都准,一点都不差。”
“那可真就吓死人了。每天三个,每天每天都是三个!”
“也许它收的只是已经死去的那些魂,不收活的。活的不是还在它自己的身体里吗?只有死了,魂才会出来啊。”
“可是那些水豚鼠是活的呀?”
“谁也没说那些水豚鼠的魂,是给恶鬼收去的。你怎么认定就是恶鬼要了它们的命?”
“是你说你梦到了恶鬼,恶鬼要收魂。水豚鼠刚好死了,不是恶鬼收它们的魂还能是谁?”
“按你的说法,我成了罪魁祸首了!我是不是以后连梦也不敢做了?好了,就算我没说过,就算我没做过那个梦。”
这以后一周,一场牛的瘟疫降临到整个吊罗山。政府出动了所有的兽医,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周围万宁、陵水、保亭、琼山,连同五指山地区的所有兽医,都被增调到吊罗山,共同抗击这场瘟疫。
很奇怪,这里的大动物远不止牛这一种,当然牛是其中最大的,瘟疫只光顾了牛。所有的牛,包括稻田里的水牛,包括大田里的耕牛,包括专门饲养的肉用黄牛,所有的牛都受到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的波及。
公家的集体的牛都严格按照瘟疫防疫规定去处理,该杀的杀,该烧的烧,该埋的埋。政府不允许任何可能带来扩散的侥幸行为发生,力争将瘟疫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虽然也有个别人偷偷将死牛卸开吃掉,但一经发现便采取最严厉的措施—主管领导撤职查办,主要责任人拘留听候处理。
但是众多的牛群还是在个人手里,它们是他们的私有财产,甚至是他们的身家性命。许多人家的生计都在牛的身上,水牛,耕牛,黄牛。即使发现自家的牛有了病兆,没有哪一家会舍得将病牛杀死。即使病牛已经出现死亡,同样没有哪一家会舍得将好端端的牛肉烧掉或者深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