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竹上学那年,她的爷爷去世了。
她懵懵懂懂明白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爷爷了,也没人再偷偷给她塞好吃的,让她一个人享用。不会再有人拉着她的手到集市上看新鲜,给她买小零食。更不会再有人把她抱在温暖的怀里给她讲故事,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讲。
秀竹为此伤心了很久。
那年,金玲的大哥也掉进生产队养鱼的水库里面淹死了。
这件事对她们家好像影响并不大。她母亲还是一贯的暴躁,她二哥依然两耳不闻窗外事,像一团空气一样无声地飘来飘去。两个弟弟还是那么调皮捣蛋。
金玲和秀竹一起上了一年级。
秀竹在爷爷去世后和姐妹们就一直跟奶奶住。一间房子里两张床。大姐二姐一张床,她和小妹与奶奶睡一张。说是床,其实就是一张木板,下面是用砖头摞起来支撑着。父母独自住一间。
奶奶一个人照顾着这一大家人。每天早上五点就要起床,生火烧水,然后把秀竹她们一个个叫起来,用热水洗把脸,催促她们背上书包上学校。
学校在邻村。冬天的早上天还黑乎乎的没有一点星光。零下十几度的寒风吹得像冰块贴在脸上,冻的无处躲藏。几天下来,脸蛋上慢慢就出现一大片紫色的疮晕。
秀竹使劲缩着脖子,双手揣进棉袄袖口。袖子有些短,母亲虽然也接了点袖口,但是手腕还是盖不住,而且也太窄,即使袖口够长,手掌也塞不进去。秀竹姐妹几个一到冬天手上就长满冻疮。
家里没有多余的新棉花给她们姐妹做新衣服。秀竹身上的棉袄棉裤都是两个姐姐穿小了的,尽管母亲也拆洗过好几遍了,但也早已没有了棉花的温暖,变得硬硬的。而且棉袄下摆总接不住棉裤的温度,每走一步就有冷风灌进来,冻得浑身打哆嗦。
秀竹和姐姐摸黑走在平展的村道上。以前的路沟已经被填平了。
一路上三三两两的同学从各自的家里无声无息加入这支上学的队伍里面。大家能模模糊糊看到眼前高高低低弯腰弓背的身影,就像冬夜里出来觅食的孤狼,一个个只顾迎着寒风低头前行,好像喉咙也被冻住了一样。
快到校门口处,人越来越多,才开始变得有些声息。在这寒冷的黎明前的冬夜,无数个小黑点融汇到参差不齐的队伍里,从四面八方一直延伸到校园里面。
来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早操跑步。一年级在最前面,秀竹因为个子低被排在班级队伍的最前面。
早操时天依然是昏暗的,只稍许能看得见模糊的路面。前面有老师领队,秀竹和同学们只管跟在老师后面跑。带队老师扯着响亮的嗓音喊着口号:“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同学们边跑边呼应着“一二三——四!”。整齐划一的口号声震的地面跳动起来,踢踢踏踏密集的脚步扬起大片灰尘,遮蔽了简陋的操场。天空也在他们无休止的跑步中迫不及待地划开一片光亮。
秀竹刚开始十分讨厌这早操。起来这么早,跑不动,跟不上,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真想中途退出来休息一会儿。可是她又不敢请假,退出是要跟老师打报告的。秀竹胆子小,怕老师批评,说她连早操都坚持不下来。
早操结束是早读,之后再上一节早课。同学们都是缩着脖子哆嗦着手翻动着书页,读书的声音都带着颤抖的节奏。上课时便赶紧把手使劲往袖子里面揣。在冰冷的空气笼罩下磕磕绊绊熬完整个早上。
放学跑回家,奶奶已经做好了早饭等着她们。
尽管父亲在队里当会计,家里的日子也和大家一样不怎么宽裕。每天的早饭几乎都是红薯玉米面糊涂,大块的红薯,玉米面窝头加腌萝卜。吃得秀竹感觉肚子啥时候都是撑的。
她想吃白面馒头,想吃白面搅的甜汤。那种感觉是那么香甜,像当了皇帝的感觉。每年麦子刚分到家时,奶奶都会做几顿好饭给她们吃。
唉,可惜,吃好饭的时间太短了。
队里年年种的麦子除了上交国家的,剩余分给各家各户的只有一点,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所以平时家里很少能吃到白面馒头,一般都要留着串亲戚蒸馒头或者春节包饺子使用。妹妹只要哼哼着想吃白面馒头,便会遭来大姐的一顿白眼伺候。
红薯却不少,产量高。除了挑出好的部分储藏在红薯窖里,等着过冬吃。剩下的那些家家户户用擦板擦成片,然后摆在麦地里晒干,磨成面做窝窝头或者红薯面条吃。年年深秋的麦田都被白花花的红薯片点缀出深深浅浅的颜色,像斑驳的图画。
秀竹不喜欢吃红薯面条,不喜欢吃红薯,看着就涨肚子。每当奶奶让她带着红薯面去村里轧面条时她就故意撅着嘴巴,十分不乐意的样子。
她不喜欢吃,却喜欢看别人轧面条。看着人家把面和上水,之后放在机器上的凹槽里面,然后扭动把手,几圈下来,油光水亮的面条便热气腾腾地从下面圆盘密密麻麻的孔里面一根根冒出来。长短不一的掉在下面的水里。
后来秀竹奶奶买回来了一只小羊。秀竹和姐妹们每天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羊薅草。因为奶奶说了,卖羊奶的钱可以给她们买好吃的。小妹也变得异常勤快,提着小篮子跟在她们屁股后面,着急忙慌地随便啥草都往篮子里塞。
羊很快就可以挤羊奶了。奶奶卖了钱一边贴补家用,一边给她们一人分三五分钱,让她们自己去买糖吃。这是秀竹姐妹几个最开心幸福的时刻。
奶奶和爷爷一样热心。奶奶负责全村人收羊奶的工作。村里有人养羊都会挤了奶送到秀竹家里,过了秤,倒进一只大桶里面。秀竹和姐妹们会帮着奶奶记下来。
收羊奶的每天会来一次,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座两边挂两只铁皮大桶。来了之后,把空桶放下,把盛着奶的桶带走。每月结一次总账。
这时候秀竹的本领就用上了。她拿出爷爷送给她的大算盘,小手噼里啪啦一顿拨拉。每家每户多少斤羊奶,一共多少钱,她会算得清清楚楚。大家刚开始还各自再算一遍,后来也都信任秀竹算的结果。秀竹算的是多少就是多少。
金玲的母亲看越来越多的人养了羊,也借钱去集市上买回来一只小羊。然后命令金玲每天放学就带着俩弟弟去给小羊薅草。
金玲经常叫上秀竹一起去。秀竹有时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给金玲。是那种集市上买来一分钱三块儿的,没有包装,小小的三角形,灰白色,很甜。金玲豪不客气地接受,一下子扔进嘴里。
金玲一边要照顾俩弟弟,一边还要干活。这俩小子异常的调皮捣蛋,不但不老实帮忙,还总跟姐姐捣乱。一个趁她正蹲着身子低头薅草,悄悄过去一把把她推倒,一个把篮子里面的草抽出来,扔的四散都是,然后“嗷嗷”叫着跑开。金玲撒开腿追上去和她两个弟弟打架,边打边扯着嗓子喊“不听话!不干活还捣乱!叫你们不听话!”俩男孩哇哇乱叫,反手冲姐姐乱抓。
秀竹也讨厌他们,说不定啥时候战火就引到她这里了,所以她总是躲得远远的。秀竹奇怪金玲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弟当亲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