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韩非斗胆问王上。王上以为,诸公子中,除了扶苏还有谁堪当储君之位?”
韩非目光清冽,神情极为严肃。
嬴政倒是鲜少看见韩非这般认真的模样。
嬴政肃容,“立储一事,本该早就定下,确实是寡人耽搁了。不过,寡人现在正值盛年。立储一事,并不急。可为何你们人人都来劝寡人立储呢。卿可知秋狩夜宴之上,诸将已经向寡人提过此事。”
韩非笑道,“诸位将军心系秦国朝纲,屡劝王上早日立储,为的也是保秦国之社稷。王上有这样多的良将,乃是秦国之幸。”
“这么说,你劝寡人立储,为的却不是秦国的社稷?”嬴政狐疑,盯着韩非,眼中露出俾睨之色。
韩非躬身,肃容沉声道,“王上乃明君,非此前言语中伤王上重臣,已经是伤了王上与韩非的君臣之义。若是韩非现在声称是为了王上宗庙社稷才劝王上立储,恐怕王上反而生疑,以为韩非别有用心。”
嬴政展颜,一边踱步,一边欣慰道,“看来,那件事,于你也确有裨益。良禽择木而栖,而你韩非,自是要比良禽要明智许多。”
韩非抬首,温声道,“王上胸怀宽广,能不计前嫌,不尽为了韩非处死王上近臣赵高,居然还继续委韩非以重任。如此胸襟和气量,韩非拜服。且,王上如此礼遇厚爱韩非,非本是一块顽石,而王上却愿做滴水,一再给韩非机会。如此厚爱,韩非若是还不做出决断,恐怕日后为世人耻笑。”
章台重地,除了木案白烛、案牍文书、量书衡石、再无多余之物。
这个时候,嬴政的眼中,只有韩非一人。
苍天果然不负寡人,韩非这块顽石终于被寡人撬动了。
“你能明白寡人待你的心意就好。韩非,寡人先前拜服了你的文章,便知你乃这天下不可多得的人才。那时,寡人就在想,你若是能为寡人所用,无疑是让秦国如虎添翼。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在寡人看来,如果能得到你的诚心效忠,便是杀了十个赵高,也是值得的。”
韩非顿首诚心道,“蒙王上厚爱,非,感激不尽。现下非唯有将平生所学所悟,尽数用于修缮秦国之法,以襄助大王。”
“自寡人当政以来,经历诸多艰难,终于大权在握。而后放眼天下,自楚庄王问鼎以来,诸侯之间便相互攻伐,天下不安。寡人虽有意仿效周天子,一统寰宇。然而征服天下岂能靠纸上谈兵,天下名士闻寡人之心,借西入函谷关;此外,寡人麾下悍将如云,但是真正明兵法的人却寥寥。文臣繁多,武将如云,驾驭群臣,实属不易。寡人能走到今天,这其中,却有一半的功劳,该是你的。”
韩非苦笑,“王上此番真是过誉了,韩非自问真没有这样的才能。”
“不,寡人说你有,你就是真的有。寡人初揽王权不久后,便发觉君主驾驭臣子实属不易,若不是你师弟李斯呈上你的文章,寡人又怎么能茅塞顿开。你无需谦虚,你的才能,旁人不知晓,那是他们有眼无珠,寡人却能明白,你的文章,可抵数以万计的雄兵。”
“知臣莫若君,韩非能遇秦王,实乃此生之幸。”韩非说着,又对嬴政盈盈一拜。
章邯见着眼前这一幕,莫名觉得眼眶湿润。王上和韩非,天生的一对君臣。
“你能明白就好,也不枉寡人今日对你说出这番心里话。到是,你为何也来劝寡人立储?”
果然,又是立储。章邯暗暗忖度,看来,这群臣都进谏不成功的事情,唯独他韩非却可以。
树大招风。恐怕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会再发生一次。
“自然是为了王上的社稷功业着想。”
“你以为,现在的大秦必须要多出一个太子来?”
“非也,秦国的太子已然出现了,只是,王上不肯昭告天下罢了。”
“这话,也只有你韩非敢说。你这是在指责寡人有私心,所以不愿立太子?”
“非不敢。”
“那可未必。”嬴政挑眉,“扶苏,他还太小,即便他自幼机智过人、天纵奇才。但是,储君,乃下一任国君。这样的位置,以扶苏的阅历,他现在还不行。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心智,增益其所不能,行拂乱其所为。”
“寡人幼时在赵国邯郸的经历,让寡人受益至今。而扶苏,他不明白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乱世,一个真正的强者,是从弱者的尸体上爬起的。而扶苏,他现在有的,全是寡人给的。一旦离开寡人,他便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成。”
“寡人的儿子,寡人自然要比你们都更为清楚。他才十岁有余,从出生之日起,便一直住在宫中,什么也没经历过。一不知人心之恶,二不审吏民之营,三不察权力之毒,”
“可是,即便如此,他却仍然是让寡人最心仪的儿子。他的聪敏才智,诸臣赞口不绝;他的武功骑射,也是在同辈之中的佼佼者。但是,事实上,他还需要经历许多,才能长成寡人真正期待的那棵能在未来为秦国遮风挡雨的大树。”
没想到,嬴政对扶苏的要求,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
韩非笑道,“果然,知子莫若父。看来,最了解长公子的,还是王上。但是,当韩非得知原来王上心目中扶苏还有诸多不足,那么,韩非更要劝王上立扶苏为储君。”
嬴政挑眉,“怎么,你方才才向寡人证明了你是个忠臣,现下就要说些逆耳之言了吗。”
“非既蒙王上信任,便要尽臣子应尽之责。韩非不过区区一个读书人,如今入了秦之朝堂,既不能替王上奔赴沙场征战四方,又碍于身份不可出使诸国游说诸侯。韩非自然困顿,思来想去,眼下朝中唯有立储一事,王上未下决断。韩非既然决心为王上效力,那么韩非定然要劝谏王上早立储君。若是韩非劝谏不成,那便是微臣失了臣子应尽之责。”
好犀利的口才。章邯暗暗称赞。
他这番话,先是表明他劝王上立储为的正是王上的社稷,再表面眼下朝中确实只有立储一事为王上搁置,这便是王上的不是,如此暗讽,他也还真敢;最后,他甚至在向王上陈说他的心意,若是他劝不动王上立储君,那就是他韩非无能。他笃信王上看重于他,自然不会拂了他的心意。
好个韩非。
韩非现下一脸沉着自信,而王上脸上也全然一派欣赏之色。
看来,立储一事,终于定下了。长公子,日后卑职见了您,要尊称公子一声太子殿下了。
嬴政意兴阑珊,“告诉寡人,扶苏给了你多少好处?”
韩非伸出一根手指,笑道,“不多。扶苏公子只给了韩非一样东西。”
“那究竟是一样什么东西?值得你为他如此陈情表白寡人。”
“倒也算不得是一件东西,只是,扶苏让韩非明白了一个事实。韩非究竟该是何身份。”
“所以,你现在的身份是?”嬴政眼中,满满的都是期待。
“秦王之臣。”
“好,韩非。那寡人就依你,立扶苏为太子。但是,他还欠缺太多,寡人觉得,还是由你来教他吧。再者,他既然对修缮法令有着天赋,那就让他跟着你一同编修法令。”
“韩非替长公子谢王上。”说着,韩非又是一揖。“不过,王上,非现下以为,真正能教导长公子的,不是韩非,而是王上。韩非以为,王上,才是扶苏公子最好的老师。”
“你说的不错。既然他未来要继任的是寡人的位置,那么,寡人自然是他最好的老师。而扶苏,他也该明白,这储君之位,背后的意义。他要走的路,还很长。”
“幸运的是,公子的父王不是别人,而是王上。有王上亲自指点,韩非辅以法术,相信,以公子的聪颖,掌握帝王之术,不是难事。”
对此,嬴政也颇为赞同,“是啊,扶苏的成王之路,相信要比寡人的顺畅许多。”
“也许吧。王上方才不是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要先让其经历一番磨难吗。青,取之于蓝,若想要胜于蓝,只怕是还得多费些功夫。何况,王上要比韩非更为期待扶苏未来的样子。”
章邯听到这里,这才悄然离开。
章邯下了九层高的台阶,兀自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方才一步步走下的台阶。
咸阳宫的王阶,原来是这么的高。
那么,自己的责任就是做好这台阶的地基。
章邯昂起头,阔步向宫门处走去。
(哭了,王储篇终于要完结了,今晚就能收尾。我的主角终于要长大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