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
“驾——”
伴随阵阵马蹄疾声以及卷起的满天飞尘,两个少年从咸阳宫正门飞马疾驰而出,直直挺向南街。
街上行人见了,急忙退至道路两侧,正要抱怨,却见少年身后又跟着虎贲军,便知是太子殿下,随即一群人由齐齐朝着绝尘而去不见踪影的‘太子’作揖施礼。
扶苏一路疾驰过来,刚到池相府邸门前,便见到几位衣着高洁、气质儒雅之士从池子华府上走出。
那群儒生见了扶苏也不陌生,拱手作揖道,“吾等拜见太子。”
“平身。”扶苏沉声道。
看来,他们也是来看望池相的。
池子华,他已重病数月,先前扶苏自然也是来看过数次。不过,池子华的病却每况愈下,怕是,命数将尽。
池子华的府邸,不是一般的清雅之所,每次扶苏进来,都莫名觉得心情舒畅。青石绿墙,白栏清池,偶有白鹤双飞,但却给人清冷萧索之感,没了往日的闲适悠然之意。
只观正厅之中,便见竹简连篇垒在架上,足见池子华好书成瘾。扶苏经穿过正厅之时,见那些竹简都静静安放在书架之上,最上面的都已经沾上了灰尘。看来,师父已经很久连床都没下过了,否则又怎么会由着竹简之上沾了灰呢。
落叶,终归是归于尘土的。可是,文章典籍之类,乃池子华最爱。
扶苏本想吩咐池府的管事两句,让他督促下人好好清扫这些书籍,可又见他两鬓斑白,双眼凹陷,额头上的褶皱一道连着一道的,已然又一个风烛残年之人,扶苏便没开口。
人都要没了,书留着,又给谁看呢。
那老管事引着扶苏进了走向池相卧房,远远的,扶苏便问道一股子浓浓的中药味,素日里的书简清香全然被淹没。
扶苏快步走了进去,见池子华双眼微微阖着,白黑相间的胡子稀稀拉拉的,粘着些草药碎屑。可见现在老师是药也不能自己动手喝了,全靠人喂。嘴唇更是白白的上下两片,干皮欲脱。
池子华察觉到有人进来了,但是听那脚步有些急,显然不是蒙毅,于半昏半醒之间,池子华挣扎道,“方才才刚送走了几位先生,不知这次又是哪位啊?”
扶苏见池子华这般模样,本想悄悄放下珍贵药材之类便走,没想到师父居然开口了。
扶苏转回去,立在榻前,“是扶苏。”
池子华抽抽嘴角,似是在笑,“是殿下啊。”
太子先前来看望老朽,都是在日出不久之后,今日来看望老夫却是在午时过后,显然是临时起意来的。看来怕是又在国尉那里受了气,所以才想起自己这个以前对他最为恭顺的老师来。以前,都是如此。
缭,鬼谷传人。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屡屡对王上不敬,却又能在咸阳宫中随意出入,而且现下居然还真敢把太子当自己的徒弟随意教训。
好个狂妄肆意之人。不过,他活的当真是自在。
“扶苏今日特地过来看看师父。”
池子华听着,喉结动了动,千言万语要诉,只是现在却提不起力气来。
扶苏安慰道,“师父不急,有什么想对扶苏说的,慢慢来。”
“老夫初见太子时,太子表面上恭敬顺从,可实际上……”池子华断断续续道。
扶苏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微叹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老师。”
“太子……心里住着个,调皮捣蛋的大人。可是,却……非要装作一个……懂事沉稳的……孩子。”池子华断断续续的说着,终于睁开了眼。
噗……
扶苏心笑,这池子华,倒是把自己看了个透彻。
池子华睁了言,看着眼前少年的眉目,简直和年少时的王上如出一辙,而且,现下,太子身上已然有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老夫,没说错吧。”
“师父慧眼识人,扶苏是个怎样的人,师父早就看穿了。”扶苏说着,却莫名觉得鼻子酸酸的。
池子华,可是看着自己从小长到大的人。
“太子啊,”蓦的,池子华感叹一声,“秦国,一统天下之日……还望太子能记起老夫,和蒙毅一同来老夫墓前,给老夫祭上一杯薄酒。”
“那是自然,老师忧心烈烈,辅佐父王十哉,为相期间,将朝中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父王都常说老师你是最让他满意的相国。除去授业之恩不说,老师为大秦付出无数心血,扶苏岂会忘记师父。”
池子华笑笑,却不说话。他心知,嬴政之所以会觉得他是最让他满意的相国,那是因为他从不擅自做任何决定,一切事情只向王上陈明利害,然后请王上做主,满足了他大权独揽的欲望。
见池子华不做言语,眼睛又微微阖上,面上却带着笑容,扶苏心中突然有些害怕,正想要用手试试池子华的鼻息,却被池子华的一腔热息给喷了回来。
心里一颗巨石陡然落地,扶苏长长呼了一口气。
池子华笑问,“怎么,现在舍不得老夫了。”
想当初太子刚得了韩非为师,可是把自己这个前师完完全全的忘在了一边。
“师父眼睛闭着,心却没闭着。”扶苏笑道。
那老管事见到这一幕,早就泪水直流,无声的用衣袖抹起泪来。
“老夫快要不行了,也不知这次是不是最后一次再见着太子。索性,趁着今日,便将老夫对太子的肺腑之言全部说了吧。”
“老师尽管赐教,扶苏一定悉心听着。”说着,扶苏侧耳靠近池子华。
池子华嗫嚅着嘴唇说道,“第一、乃大秦厉法。”
扶苏听着,不禁眼眸暗垂,秦法严苛,记得历史上秦亡后有着颇为讽刺的一幕。咸阳的百姓牵着牛羊在夹道里欢迎刘邦,足见人心厌恶秦法。只是现下,大秦还未攻灭其余六国,改律一事,不是时机。就如同军功爵制一样,现下,战事时期,这些东西是极为有利,不是改的时候。
“秦法严苛,战事一停,百姓反受其累。师父为民所忧,远见卓识。这件事,扶苏一定记着。”
池子华微微颔首,点头道,“好。这第二,便是儒生。”
“儒生在我秦国不为重用,老师莫不是想要扶苏为他们另谋出路。”
儒法之争,也在秦一统之后。池子华,当真是高瞻远瞩之人。
池子华连连点头,感叹道,“太子——果然机敏啊。老夫想说的,太子全都知晓了。”
“老师所想,亦是扶苏所想。有扶苏在,老师大可放心。”扶苏一字一顿铿锵有力道,眼中是无法动摇的坚定。
池子华见了,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这第三……”池子华说着,声音细若游丝。
扶苏耳朵贴近池子华,“姚贾,大奸似忠之人,你万万不可还因韩非之死对他耿耿于怀。”
韩非,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扶苏眉头紧拧,心中顿时怒火燃起,却无处发作。
“李斯,此人一心为了权位,看似摇摆不定,确是有大才之人,便是你继位之后,也少不了要他的扶持,只是,你要记着,李斯的主人,只会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另,胡毋敬,他是个深藏不露之人,你莫要轻视他;还有……”
池子华说着,突然间情绪一激,拉着扶苏的手道,“还有,还有就是我们大秦的太子啊。太子心比天高,欲为人之不可为而为,可是你得给自己找些得力的帮手,很多很多的帮手,那才能成事啊。”
扶苏见了,不禁哑然失笑,“老师啊,独木不成林,这个道理,扶苏自然也明白的。只是,江湖再广,天下再大,扶苏能畅行无阻的,却只是这咸阳城内。便是扶苏有意做伯乐,这千里马却在咸阳城外溜达呢。”
池子华眉头一皱,随即咬咬牙,恨铁不成钢道,“看来,这咸阳已然留不住太子了。”
“好男儿志在四方,怎么能一天到晚躲在家里,靠着父辈积攒下的功业度日。更何况,扶苏乃一国之储君,于国于民,眼下尚无方寸之功。每每想到此处,扶苏只觉得自己一身武功像是白练了。”
池子华听着,两行热泪涌了出来,“好好好。好男儿志在四方。太子乃秦之骄阳,自然是要光耀四方,纵横天下。”
接着,池子华又拉着扶苏的手,将朝中诸臣的秉性对扶苏说了个遍,甚至连那些很快就要入土的,也没放过。如此这般,池子华仍嫌没有交代清楚全面。便又拉着扶苏数了一遍朝中武将,说着说着,池子华终于体力不支睡了。
扶苏确定了池子华实然是睡着了,这才起身。随即,又是对着池子华恭恭敬敬一拜,这才抽身离开,纵马缓缓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