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郎清楚的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金,是寿永二年的七月。
那时源义仲逼进京都,平宗盛携了才6岁的安德天皇仓惶出逃,而小小的药郎,作为安德天皇玩伴的一员,自然是没有这个资格一起离开的。
和他一起留下的还有一群女人。这些天皇在时无比珍宠的玩物在乱世就成了最好的挡箭牌,他们可以替执政者承担一切错误和失败,然后物尽其用的丢进这个同样被他们丢弃的京都。
民间的惶惶不安早已深入宫闱,昂贵的和服与折扇被丢的遍地都是,整座宫廷都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一片兵荒马乱中,小小的药郎撑着红色的纸伞,沿着精致的太鼓桥一路走到庭园的枫叶下,默然的看着恍如鬼城的皇都。
入夜,源义仲终于攻入京都,战火带来的火箭点燃了这座美丽又脆弱的广夏细旃。大火迅速蔓延,很快就在夜幕里点亮了半边天。
飞快的,火燃到了庭园,点燃了药郎倚靠的枫树。
枫树正在转红的叶子刹那间发出极其耀眼的光芒,赤红的,灼热的,闪耀的,像是药郎不长的生命里,所见过的鲜血,又像往年天皇携众眷属盛装出游寻访红叶时所唱的和歌“小仓山上秀峰高,红叶如花无限娇。多情红叶如有意,其待御幸于来朝。”
药郎想着,终于露出一个笑,却丝毫没有发现燃烧的红叶点燃了自己的羽织。
等到他终于从昔日的盛景中醒过来的时候,火焰已经将他的身体全数吞没了。
他想,就这样死掉也不错,起码可以尽身为眷属的忠义,想着,他开口唱“小仓山上秀峰高,红叶如花无限娇。多情红叶如有意,其待御幸于来朝。”
然后就感到全身的炽热退去了。
他吓了一跳,有些惊慌的睁开眼睛。
目光所及之处,火光漫天,尘絮四散,点燃的红叶为这场让药郎永生难忘的记忆打上最耀眼的烙印,来人发丝如雪,眉目俊廷,金色的和服在火焰的照耀下耀眼的仿佛正午的阳光。
他弯下身,对着全身火焰不知何时熄灭了的药郎伸出一只手,声音清冽如同刀光“没事吧?”
药郎没有答话,只是依旧盯着那人的脸庞,好半天,才簇起细细的眉,问“你是源义光的手下吗?”
那人眉间浮出一丝笑意,蹲下来,和蔼的道“我不是。”
药郎歪了头,又问“那你是番奴?所以皮肤才这么黑?”
“番奴也是人,”那人一下有些严肃的道“所以不许称他们为奴。”
药郎眨眼“所以你就是喽?”
那人对药郎的避重就轻感到十分头疼,伸手摸了一下药郎的脑袋,他道“非要硬说的话,我和你一样。”
药郎看了一眼自己雪白的胳膊,又瞅瞅那人黝黑的皮肤,抬手把那人的手推开“骗人!”明明我这么白!
来人顿时笑了起来。
“我叫金,你呢?”金问。
药郎捂住嘴,含含糊糊的道“我才不会告诉你呢!”
金又笑了起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叫春。”
药郎懊恼的瞪圆了眼睛,一副你知道还问我的表情。
金笑了一会儿,又问“那么春,你愿意跟我走吗?”
“走?去哪?”还名为春的药郎有些反应不过来的问了一句,随即立刻从地上蹦起来“是天皇陛下派你来接我的吗?”
金盯着小孩充满希冀的脸,有些艰难的摇了摇头。
药郎粉雕玉琢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金叹了口气,再次蹲下来,平视药郎的眼睛,温柔而诚恳的道“你不是人。”
药郎发狂了般扑上去,一口咬在金的脸上,哭的稀里哗啦“你,你才不是人呢!”
“对,”金对小孩子,尤其是自己未来的接班人十分无力,他叹了口气,扯开药郎小小的身板“我们一样,都不是人。”
药郎被金同归于尽的攻击方式惊到连哭都忘了,表情僵硬的盯着面前的人瞠目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金一下子笑了出来“你是上任天皇出游时带回来的孩子对吗?你并非是被父母抛弃,而是由天地之气诞生的理,我找了你六年,现在终于找到你了,所以跟我回去好吗?”
药郎依旧呆呆的看着金,显然还没有接受自己不是个人这个事实。
金心里泛起一丝怜惜,伸手抱起小小的药郎,语气温柔的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药郎依旧回不过神来,无措的抱住金的胳膊,神情恍惚的问。
金用另一只手小心的擦干药郎脸上的泪痕。
“本田菊。”
1185 南宋
本田菊的马车就在安德天皇的旁边。
作为国家精气化成的元神,本田菊就相当于这个国家权力的象征,一如东方那个大国的传国玉玺一般。
然而可悲的是,玉玺在代代的王朝间交替,本田菊也同样成为了不间断的朝代间的必需品,哪怕具有自己的意志,也毫无选择自己命运的可能,因而安德出逃也没有忘记带上他,甚至还颇为不信任的将他安排在天皇的身边,实在是讽刺的紧。
因此当金带着药郎出现在本田菊马车里的时候,本田菊着实有些慌张。
一惊之后,他立刻收起独处时阴沉沉的表情,波澜不惊的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理大人有何指教?”
本田菊看着金,半大的少年眼里满是疏落。
金行了一个礼,恭恭敬敬的道“本田君,春我带走了。”
本田菊终于将眸子移到了被金放在一边的药郎身上“他是下一任?”
“不错。”
本田菊微微侧了头,黑色的头发随之在额头上滑动,认真又专注的模样。
“他是安德边上的人吧?”
“不错,是那年耀先生捡回来交给上任天皇的那个孩子。”
“是吗···”本田菊叹息似的微微垂下眸“我知道了,你带走吧。”
“等等!”金一把拽住本田菊的胳膊“这平宗盛早已化为物怪,本田君难道,难道还不愿意离开这里吗?”
月光幽青,透过百叶窗的窗隙条条打在本田菊雪白的脸上,他目光深沉,语气却坚定的像是千年不变的磐石“nini说过,为朝之臣,尽臣之忠,不过如此而已。”
“那!那是谬论!!”金气的脸都红了“本田君你······”
话未出口,却见一直不愿转身的少年已经愤然转过身“不许你侮辱nini!”眼眶赤红,青筋暴起,俨然已是暴怒之色。
金吃了一惊,转瞬间却像是明白了什么,后退两步,俯身跪下“本田君。”
“我不会离开。”
“本田君!!!”
“我不会走!”
“本田菊!”
“等等!!”本田菊正要说话,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声音先他一步插了进来,闻声,二人俱是一愣“nini,就是之前一直来看本田哥哥的那个长头发,长得很漂亮的哥哥吗?”
“···”少年没有说话。
“啊!我忘了一件事!”药郎像是苦恼似的拍了一下脑袋“耀哥哥上次走的时候要我和菊哥哥说,别死心眼,”说到这,药郎转过身一把扑进金怀里死死拽住金的衣襟“为了那样的东西葬送了自己没必要。”
“···当真?”
药郎把脑袋埋在金的怀里,点了点头。
本田菊失了神。
而知道自己多说无益的金抱起药郎转身出了马车。
一出马车,药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金忙不迭的张开结界封住药郎的哭声,然后一下一下的拍着小孩的背,好脾气的安抚哭成一个橘子脸的药郎。
哭了足有半个时辰,药郎总算停了下来,一边任由金给自己擦去眼泪,一边打着哭嗝直盯着安德天皇的马车。
金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张符塞到药郎手里“这是耀先生给我的避气符,你可以去见他最后一面。”
药郎捏住纸符,走了几步,又回头去看金“那你呢?”
金不由心里一暖,嘴角浮出一个笑“我在这等你!”
药郎顿时站住了脚步。
“怎么了?”金疑惑。
却看见药郎看了手里的符一眼,然后转过身,朝着那马车深深的拜了三拜,站起来,快步冲到金的身边“走吧!”
金愕然,少顷,回神一笑,俯身抱起仰头看着自己的小孩“走吧!”
“我有一个问题。”小孩竖起一根手指。
“嗯?”
“本田哥哥喜欢他那个nini 对吗?”
金愣了一下,少顷他浮起来,声音一下子穿了很远“本田君是个聪明人,他会自己想明白的。”
药郎抱住了金的脖子,好半天没有回话。
最终,他只低低的应了一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