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郭城西南,紧毗邻王城,一座奢华广阔的府邸,漆黑夜色中灯火闪烁,台榭高筑、宫室壮丽,几乎媲美齐王宫殿。
正中正殿,平滑如镜的漆黑地板上,伴随着悦耳绵长的钟乐,八八六十四名舞姬翩然起舞。身着华贵丝袍,生有一直硕大鹰钩鼻,面目阴鸷的齐相苏代,斜倚锦榻,狭长眼睛微眯,一边端着美酒痛饮,一边拍打着节拍,轻声哼唱。
榻旁,两名低眉顺目的侍女,一名不住为苏代的酒樽斟酒,一名揉捏肩背精心服侍。
按周礼规定,八佾之礼只有周天子才能用,像齐王这等诸侯只能用六佾,卿大夫用四佾,士二佾。而当今周天子威风扫地,齐王这等强横诸侯王早不将之放在眼里,宴饮舞乐时,全纷纷用上了八佾之礼。只是苏代身为齐相,不过卿大夫而已,居然也用八佾,其在齐国煊赫的权势可见一斑。
就在苏代饮酒作乐到兴浓时,大殿内光线一暗,一名头戴缁布冠,身着右衽矩形交领长袍、腰束革带的矮胖门客,快步从殿门小跑而进,恭敬拜俯在苏代锦榻前。
“可有什么好消息?”苏代对门客正眼也不看,一边继续观赏歌舞,一边漫不经心道。
矮胖门客脸色难看,擦着额头渗出的冷汗,抬头看着苏代,小声道:“相爷,失败了,——田单那小子奸猾似鬼,不仅没有得手,我们收买给田蔺使用的四名杀手,也反过来被他生擒。”
田蔺谋刺田单,感情果真受人指使,幕后黑手,赫然是这位当今齐国位高权重的相邦苏代!
“什么?”苏代微微欠身,皱眉俯视,一股无形威严陡然散发,不知是骂矮胖门客还是骂田蔺,“废物!”
苏代意欲除掉田单,已非一日,却一直苦无机会,好容易寻得田蔺这个绝妙货色,让这位门客化身帮闲门客,悄悄接近,花费了月余工夫,诱、惑、说、谗,细雨滋润,终于引得入彀。而万事俱备,怕田蔺失手,又还特意花费重金帮他请来那四名杀手,那知居然仍旧一败涂地。
见苏代发怒,大殿内悠扬的钟乐戛然而止,奏钟的乐师、起舞的女姬纷纷跪地,噤若寒蝉。矮胖门客更是浑身哆嗦,趴在地板上一动不敢动。
“那小子现今有何举动?”
“自昨日回府后,一直府门紧闭,龟缩不出,连同田蔺的生死也是不知。”矮胖门客颤声道,抬头偷偷看着苏代面容,见面容思索,没有怒不可遏,稍稍壮胆,不解地道,“相爷,那小子不过就是一名纨绔废物,何劳您花费如此多精力、如此大代价,必欲除之后快?——即使真正要除掉他,直接派出门下刺客,却不干脆利落,何至于还要假田蔺那蠢猪之手?”
“所以说,你是废物!你以为那小子那么容易杀?诱使他的亲族,周密谋划,刺杀于他,都还是这个结果,公然派人行刺能是什么后果,你想象不到?”苏代语气嘲弄,旋即怅然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当今齐国,真正让我感到忌惮的人,唯这小子一人而已,真正那么好杀,我何至于等到现在。”
“什么?”矮胖门客张大嘴巴,失声叫道,一张胖脸上满是惊讶。
要知道,他的这位主人苏代,可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纵横家门徒、佩六国相印的苏秦族弟身份且不说,一出仕时,即得燕王重用,只是后因贪渎被燕王屏退。但在齐王与秦王并称东、西帝,苏代自燕来齐,劝说齐王放弃帝号,并为齐国做出集全力攻宋伐秦的国策战略,一举得到了齐王赏识与重用,任为下卿,就此风云化龙。
背靠强齐,苏代开始了他的传奇之路,——游说诸国,并居然再显族兄苏秦当年辉煌,形成齐、韩、赵、魏、燕诸国合纵,以齐为首合力攻秦局面,并成功迫使秦王放弃帝号。
经此一战,苏代一举成名,天下尽知。而成为合纵长的齐王,好大喜功之心充分满足,对他也是倍加宠信,升任正卿。
在去年,齐军进行灭宋之前的预热伐宋时,惹得秦王恼火,意欲派军阻止。又是苏代牛刀小试,亲到秦国斡旋,使得秦王息怒止兵,从而才有今日灭宋之伟绩。苏代也得齐王更加宠信,任为相邦。
——如此人物,一言可决数万人生死,真正名动诸国,而今居然说他对齐国一名微小如草芥的纨绔忌惮万分?这却不是让矮胖门客极难置信?
“我事齐至今已有数年,日夜苦心呕血谋划,而今即将迎来丰硕收获,如此大好局面,绝不能让人破坏,而这小子就是最大的变数,因此一定要将他除掉,才保万无一失。”苏代仰头看着大殿顶壁,左手轻轻拍打着大腿,面色晦明不定,“现在这小子应该已经知晓此事是我指使,那接下来会如何动作呢?”
“相爷,此事一切都是小人出面,田蔺都不知此事背后站的是您,而小人身份又都是假的,——如此那田单小儿,绝对不会怀疑到您的身上的。”矮胖门客一听,再次插口,不以为然道。
“你小看他,就是在小看我!对于我们这等人物,管中窥豹即知全局,何用确凿人、物之证?”苏代冷然道,不知田单是在府中整顿家族,铲除谋逆,接任家主,猜不透他缩在府中不动的目的,但本能感觉事情很不对头,一股强烈的不安滋生,沉吟半响,又问,“关于这小子,还有什么消息?”
“昨日这小子的师父、上将军匡章身死。”矮胖门客低头想了半响,抬头道。
“什么?匡章死了?”苏代双眉一挑,狭长双眼厉芒大盛,“怎么死的?”
矮胖门客大愕,不明白相爷何至于失态如此,毕竟匡章患风疾多年,加上为人固执,恶了齐王,被赶出朝堂已有数年,无疑一条死狗,又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是自裁而死,——匡家给出的说法,是无法忍受风疾之苦。”矮胖门客小心翼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