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刚经历一场搏命厮杀,又被这毒物狠狠咬了一口,即使老人反应迅速,及时出手,没给大蛇太多灌注毒液的时间,但眼前逐渐飞舞起来的黑影,和抓住蛇头、蛇尾的双臂传来的酸麻,让老人知道,情势不妙,很不妙。
在这生死之际,老人竟洒然哈哈大笑起来,胸前染满血迹的长髯随之飘动,“想不到,老夫一生挥斥八极,屠虎擒狮,最后竟要葬身蛇腹。神算子啊神算子,你算到老夫不会死于牢狱,必可报得冤仇,如今你又作何想呢?”眼前逐渐飘忽出曾经战友、敌人、同僚、下属的身影,你们都先走了,可是在等我?哦,还有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等老夫下来了,再好好教训你吧。
真的有些累了,血染白须的老者刚要闭上双眼,就听树上一声清脆稚嫩的呐喊,随即咚的一声,一物从树上坠下,砸在老者胸前,把巨熊都掀不动的老人撞倒于地。
老人奋力睁开双眼,惊讶看到,一个七八岁的稚童眼挂泪花,滚在自己身旁,手中拿着一柄古怪匕首,正正贯穿了大蛇的蛇头,正在奋力与缠上身来的蛇尾搏斗。
看到转机,老人振作精神提起一口气,摸到身旁断掉的石斧,拼尽气力,抡圆了手臂,一斧将大蛇切为两段。那蛇尾在小童——霍光身上纠缠了几下,疲然坠落。
霍光大喘了几口气,深深插入匕首的半截蛇身,转动了几下酸麻的臂膀,快速奔至老人身边,取出随身带着的绳索,按照二虎叔教的手法,紧紧捆住老者被毒蛇咬过的小腿上方。然后踩着蛇头,拔出虎牙匕首后,一脚把蛇头踹飞——可是有不少猎户,吃过断头蛇噬的大亏。
随后,霍光用匕首在老人小腿伤口处划了个十字,一股黑血随着翻起的血肉涌出。一阵挤压之后,霍光还不放心,俯下身子又吮出了几口黑血吐在一旁,顾不得发麻的唇舌,起身问道:“这位老丈,可还撑得住?”
老人此时面色已经如浆洗了十年的旧衣服,煞白中透露出暗灰色,额头渗出的汗水顺着脸颊滴到地上,中了蛇毒的小腿更是肿得粗如木桩黑如染墨。尽管如此,老人的头脑中,却不再似刚刚那般,若有千百只蚊虫一起嗡嗡作响,只是还有些眩晕。
老人抬头看了看面前溅了一身蛇血、嘴巴也因蛇毒肿了起来的少年,心中暗赞道:好干脆利落的放毒手法!
排出了大部毒血,老者的麻痹感觉减退了几分,奋力抬手,用力点在承山、飞扬、阴陵泉等小腿穴位上,眼看一股深黑色毒血从霍光划开的创口出喷出,随即指了指蛇尸,费力嘶哑说道:“蛇胆,取来给我。”
霍光闻言,立即用虎牙匕首小心翼翼剖开蛇身,轻巧取下那枚绿得发蓝的蛇胆,交到老人手中。老人毫不犹豫把蛇胆塞入口中咬破吞下,再让霍光在附近寻了些蜈蚣、全蝎、白芷,尽皆嚼烂吞入腹中,就一屁股坐到巨熊尸体之上,仔细打量起霍光来。
这眼前的小童虽然浑身泥渍血污,一双嘴唇更是肿得油光发亮,但那对眸子却干净清澈得一尘不染,眼神里满是关切担忧,饶是经历诸多叵测世事、自诩识人无数的老者都为之一凛——好个如一泓清泉的小童!
小霍光看老者小腿血流如注,面色苍白坐在熊身上恢复养神,便一声不吭静立一旁,不敢打扰。那老者却被世间艰辛磨砺得多疑成性,略一沉吟,对霍光开口道:“娃娃,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为何要来这深山老林?”
霍光把经历一五一十对老者说了,老者感慨道:“却是难为你了,险些命丧兽口。老夫经历刚才一战,虽未葬身蛇腹,但自知中毒已深,也就再支撑一半日的时光,索性与你这娃娃一些好处,也不枉被你救这一回。”
谁知霍光不仅把小手乱摇,更朗声说:“夫子云,仁者爱人,需泛爱众。老伯,此次是霍光见到你遇险,出手相助;若是老伯你见到霍光遇险,也不会袖手旁观吧?霍光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何须老伯报答?”
老者闻言,神色一黯,嘿然不答,自顾自说道:“老夫本是吴王麾下大将,七王举兵失势后,沦为寇匪,手上染了不知多少条人命,便是你这般大小的娃娃,也斩杀了几十个。因此被官府缉拿,只得藏身于这深山野岭,这颗首级,拿去县城也值得十几万钱。娃娃,我命不久矣,你顺着我与那巨熊来时路走去,就能下山,叫上你家父亲叔伯,收了我这颗头颅前去领赏,也算了却这一段生死缘分。”
费力说了这么多,老人仿佛用尽了剩余的力气,低下头似入睡也似昏厥,却在暗中瞄向面前的小童。让老者惊讶的是,这小童没有如预料中那般,因为面对杀人魔头显露出惊慌害怕,也没有震惊于十几万钱这足以让一村之民丰衣足食的巨资显露出贪色,而是笑盈盈站立原地,淡然望向自己。
讶异于霍光的非常反应,老者睁眼皱眉道:“娃娃,为何还不快走,等天黑了,林子里的狼可就多了。老夫一个将死之人,站都站不起来,你还怕我跑了不行!速速回村找人来领这天大好处便是。”
霍光闻言,敛了笑容,左手压住右手,以手加额,恭敬对老者施了一礼,认真对老者说道:“老伯,容霍光说几句心里话,不论对错,可否都请老伯误恼?”
老者的眉头锁成了一个疙瘩,不知道这小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暗笑自己,落魄至对一个小童如此提防,口中道:“但讲无妨。”
霍光正容道:“老伯你一身衣服材质坚实,并非凡物,却磨损至此,应是在这山里居住了有些时日。临近几村的猎户日常上山打猎采药,都没有见过老伯你的踪迹,我想,老伯你所住之地不会在山脚附近,而是在猎户都少去的密林深山中——那巨熊应也出自此处。你和那巨熊一路缠斗而来,自然不会是从山脚林边而至,此路反而该是通向山林深处,与小子之前辨认的下山方向,也是背道而驰。而且老伯你身手矫健,谈吐不凡,远胜寻常武夫,必不是藉藉无名之辈,但问过我姓名之后,却未自报姓名,显然是有意隐藏。老伯你说你无法站立,命在旦夕,可我见你腿上伤口淌出的血液逐渐由黑色转为鲜红,面色也渐红润,可见毒血已近排净,加之服用蛇胆、毒蝎等解药,性命应无大碍。老伯你之所以给我指点错路,佯装濒死,还诱我以利,应该还是对我有所疑虑,不想泄露自己的踪迹吧。”
随着霍光的话语,老者的脸色凝重起来,逐渐变得狰狞,在血污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骇人。老者扯着嘴角,嘿嘿一笑,露出白花花尖利牙齿,“小娃娃,既然看出我不想泄露行踪,又对你有疑,你可知道,什么人最为可信么?”从老者微眯的豹目中,浓密的杀气几乎要渗透而出,“必然是死人的嘴,才最严实。知道老夫的这多心思,还敢嬉皮笑脸侃侃而谈,真当我这血手人屠,怕了你一个黄口小儿不成?”
霍光一怔,下一瞬间竟噗嗤笑了,“老伯,还请不要再做此架势,和霍光开这些玩笑了。霍光胆小,却不是那见利忘义之辈,就算出得山林,也绝不会对老伯不利,还请放心便是。”
老者也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快要看得见摸得着的浓郁煞气烟消云散,拍了拍坐着他巨大身躯还空着一半的巨熊躯干,半无奈半好奇道:“娃娃,真是精明赛过猢狲!来,坐到这里来,给老夫讲讲,你为何能看穿老夫的把戏?想当年,老夫这一凝眉瞪眼,八尺男儿也得跪倒一片啊!”
霍光毫不犹豫,径直走来坐于熊身之上,这份从容又让老者眼中多了几分赞许。霍光微笑道:“老伯你说自己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可我之前听猎首叔伯们说起,山中唯一遇到凶兽不死之人,回来说凶兽是白毛巨熊。恕霍光失礼一句,这说的不就是老伯你吗?以老伯生裂熊罴的身手,若是有心杀人灭口,此人绝无可能生还。可见老伯不是那心黑手狠之辈。且据霍光所见,刚才老伯说出自己性命价值十万钱之时,先是不露声色把那断了的石斧藏在手掌下,后又换成了斧柄木棒,显然是提防霍光趁人之危因利忘义,想趁着老伯身中剧毒仗匕首行凶,但又不想伤了小子性命,才把开刃石斧换为了木棒,足见老伯宅心仁厚,即使有被袭风险,也留有仁爱之心。至于老伯为何如此紧张不想泄露行踪,想必定有难言之隐,小子就不便过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