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坑洼洼的青石路面是这个时代一些城池的主要旋律,不过苏放并不觉得陌生,究其原因,与其说十年来的与世隔绝没有让他对大街小巷的记忆滞后现实许多,倒不如说那些老旧的生活样式并没有怀着向同样前进不止的历史洪流靠拢的打算,只是懒散的停在了原地,有的还有了退步的痕迹。
这城名叫水阳,常住人口是一些酒鬼,隔渔村较近,因此时常能看到渔夫出没于大街小巷。酒楼饭馆生意也十分兴隆,不过进进出出的都是些醉醺醺的客人,街道两边的商铺老板喜欢用最令人震惊的辞藻描述自己的摆设,大声吆喝招揽着顾客,旁人却视而不见,路人也东倒西歪。
苏放先按八叔嘱咐,到西街的杂货铺买了一些日常用品,再到东街酒巷买了半斤米酒,北街置办更新打鱼工具,路过衙门,也顺便看看告示,那上面无非写着一些捐款赐官一类的讣告,看得人还挺多,其中有一些还是外表儒雅的年轻公子,拿着一把从不打开的扇子,对着告示指指点点,难道这帮人还能对着告示赋诗几首不成?他感觉无聊,继续向前面走去。
八叔的交代已经完成,但崖衣的要求却耗时不少,毕竟小姑娘的喜好,不是几个固定地点就能满足,这些事情办完以后,总算可以干一点自己的私事。
他首先借着几位算命先生打着算命不准不收钱的口号,在他们那里白嫖了一些关于眼下这个叫丞周的国家地理位置和主要城池名字,以及他们老国主丞龙的一些私人信息。
他还打听到,丞周国与他出生的南平国之间隔了一个世梁国。他如果真的要回去,应当走三国之间的隘口,可这一定会花不少时间。
如果想走捷径,那也只能到那些边境山区的村里面去寻找对山路熟悉的村民,可这样还不一定能找着,而且一个运气不好反而要走回头路,这样算下来恐怕不会节省时间,反倒有徒增路上危险的可能。
他于是打算弄一张地图回去慢慢研究,便好说歹说地在一个走商那里砍价了半天才用一两银子弄到一份,但其实只有一半,因为边缘的地方留下几个半截文字,反正破损得厉害,但已经不能奢求更多。
地图上粗略地标记了三国之间一些重要城池,被一些弯弯曲曲代表路线的虚线连在一起,粗一点的线条应该就是河流,它们之间空白地界被一种呈波浪状的山脉塞满,深渊大泽看上去就像随便涂了一团,隘口是个黑点,名字被简单地放在旁边。
他没有找到他们老家县城的字样,只看到了南平国都的名号,在右下角摆在一个空旷的位置,于是他就凭借着几个不大的黑点,在脑海里铺展出一条从他现在的位置一直延伸到南平国都的路线,那些路线一路越过无数的城池,拔山涩水,风餐露宿,战胜无数的困难险阻终于站在自家门口,看着爹妈满脸惊喜的样子,久久不能释怀。
不过,他暂时还不打算走掉,感觉也不能就这样走掉,因为有事要办,往后的几个月他只是越发卖力的帮他们打鱼、晒鱼、挑鱼、卖鱼,时常进城做一天的苦力,以此获得一点微薄的报酬,除了积攒以后上路的盘缠之外,还会给崖衣他俩买一点称心以不至于拒绝的礼物,小小偿还一下这一对救了他命的父女的恩情,改善一下他俩的处境。
两个看似被蒙在鼓里的人也都知道那小子的打算,也都默默地筹划着什么,等待着什么,珍惜着他们可以预见的不多时间,也许世间并非所有感情都值得去追寻,但他们的却是值得。
他们仨总在那条河上忙碌的身影,以及散落在那条绵延向上石阶无数的说说笑笑,也都映在了有心人的眼睛里、耳朵里,形成了一段本以为会成为永恒的假象。这种假象是在一个黄昏的下午打破的,那一天,大家只看到崖八叔一个人慢慢地、温存地挑着这半年来本应该是一个小伙子扛的两筐鱼,后面跟着有些失魂的崖衣,从此那个能力非凡的小伙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大家都不知道那个小伙子去了哪儿,但崖八叔和崖衣知道,他们俩本该为他高兴才对,却留下一副勉强得过分的笑脸送他离开。
苏放在走的那天晚上,把自己来历和身份,以及自己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受伤这些事所有的细节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俩,第二天走了,那一天崖衣的小心肝也枯萎了半截,但她好像又顷刻间好转了许多,她带着一种他们以后还会在见的预感,扭着头跑回来崖八叔身边,默默地看着那个消失在路口的身影。
苏放是转过了路口,但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他自己并没有走远,他走了一段就停在一个他俩看不见他、而他却可以看见他俩的地方站了很久,直到他俩也转身离开,他才如释重负的重新上路。
他一边走,那些无边无际的野草如同风的潮汐一般,在他走过的小路两边不停的随风荡漾。而那风除了吹乱他的发丝之外,还和他这颗突然觉得孤单的灵魂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里应外合。
他看着这个时代的广野,想到大自然能够赐予普通百姓的最美妙的生活就是田间劳作,但如果是人祸的话,最肥沃的土地也只能杂草丛生。
他觉得饥饿的时候,就会在背包里掏一根崖衣塞给的鱼干,在他看来,这便是世间最好的礼物,味道虽然有一点鱼腥,非常一般,但充斥着人们为了生活而滴下的苦涩,涂上一点辣油,就像生命点燃了一团烈火。
他就这样走走停停,于一个拉长身影的日落十分,排在了一条进城的队伍的尾端。
面前的这城,名叫虎奔,是丞周国的第二大城,仅次于国都。
当然,这并不是从排在他前面的那位老伯嘴里听出来的,虽然这位老伯以为苏放不识字,因此用略带苍伤的语调想同他攀谈这座城池悠久历史,以此引起眼前这个小伙子的某种气质上的共鸣,但是苏放的注意力显然没有放在那位老伯热情上,因为他无意中发现前面队伍里有三个手拿铁剑的男子,那三人打扮十分干练,一看就不是凡人。
三人有说有笑,声音十分的大,但因为距离过远,他费了老大劲,才听到“比试”几个字样,往后的一个也没听清,等他们仨进了城,苏放也就只能默默忍受前面老伯的好意,直到也进了城,才想起自己应该找一间客栈,住宿一晚。
匆匆忙忙找了几间之后,他就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选择睡在荒山野岭,那些明显看着他眼生,就故意加码的缺德掌柜,不知道看上他身上的哪一点,就觉得他应当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外地人,毫无顾忌地想狠狠得赚上一笔,他只得气愤的换了一家又一家。
快到夜半,打算就那么找个街角卧地躺一宿的时候,在一个小巷的转角找到了一个还算公道的店家,于是就住了进去,他刚交了钱,准备在大厅吃一点什么,一转身,在靠墙角一点的地方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