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正杰看见昏睡中的风儿仍在时不时流泪哭泣,也听见从昏睡中惊醒之时风儿会叫出“娘”或者“救我”,而醒来的风儿也神情恍惚不甚清醒,过不多时便又重新再陷入昏睡。伤痛让风儿益发憔悴,眼窝深陷,两颊也凹陷下去,这模样倒似乎有了些许芳伊的影子,只可惜不是与秦正杰青梅竹马之时的芳伊,而是那个怀抱幼子雪夜托孤的芳伊。
还记得这孩子满月的那日,在若干丫鬟仆妇的簇拥之下,一身盛装的芳伊还是春风满面,娇美如花,怀中的婴儿安然依偎在锦绣丛中,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前来道贺的人们,纯净如水,懵懂可人。
顾盼神飞的芳伊带着初为人母的骄傲,却仍不脱少女的娇俏,一手搂着怀中的婴儿,一手指向秦正杰:“乖乖玉儿,你看看谁来了……来,给阿叔笑一个……”
秦正杰从怀中掏出一枚墨玉,上前正要亲手戴在风儿颈上,手背上却突然给芳伊打了一下,一惊之下忙缩回手,手中的墨玉握在掌心,似在突突地跳。
芳伊粉面薄嗔道:“我的玉儿肌肤娇嫩,你看看那玉上的绦子如此粗糙,若是磨破了分毫,你拿什么赔给我?”
芳伊怀里的孩子不叫风儿,是叫“玉儿”——杨明玉,是爹娘掌上明珠心头的玉,她姓杨,杨朝客的杨。
只可惜,那孩子并没生得如芳伊一般娇美。
更可惜,那孩子也并没有生得像杨朝客一般俊俏。
于是当时有个喝醉了的师弟,故意指着襁褓中的孩子笑道:“你们瞧,这孩子的眉眼倒颇有几分像咱们掌门师兄呢。”
怎么不记得当时那人看向自己的眼光中便带着凛凛的一股肃杀寒意。可当时的自己还不过才将将而立之年,如此年纪便做了九离山的掌门,也不免骨子里多了几分傲气。只觉着自己已然不计前嫌,能够收下芳伊的请柬,放低身段来潜州参加芳伊女儿的满月酒,对那人而言已是大度,哪里还肯将那人面皮上的些许喜怒放在眼中?更何况这不过是师弟的一句醉话,虽说如此说笑确确是有些失当,可当年芳伊与自己大婚当日和那人私奔而去,与自己亲厚的同门师弟们一直为自己愤愤不平,言语间难免就带了些刺出来,也是情有可原罢。
可怎么就没想到,那人却是将这根刺实实在在地扎在了心里!
而更没有想到,那人心里扎了刺,不是与自己为难,而是都报复在了芳伊身上!
也许当真是造物弄人,这孩子来的,忒不是时候。
自芳伊与杨朝客私定终身而去,及至到师父含恨亡故后,芳伊终于得以再次回到山上,其间整整四年,芳伊都一直梦熊无兆。偏偏就是此行为师父奔丧之后,再回到潜州不过三个月,芳伊便给秦正杰写来书信,说是自己已然有孕,言辞间都能想见此时的芳伊是何等的喜悦无限。数月后诞下一女,杨朝客原本十分高兴,将孩子的满月之礼做得甚是隆重。
可谁料想之后不过数月,却是风云大变。
眼前这个孩子,如今已然不叫玉儿,也不再姓杨,而是叫做“风儿”。那个不知身份的古怪道人给这孩子起个貌似风雅的名字唤作“立风”,据说是“独立小楼风满袖”,飘然飒飒,遗世独立,颇有些出尘傲世的风骨。只可惜,放在一个如此身世飘零自幼孤苦的女娃子身上,却又是另外一番伶仃无依的意味。
如今,这孩子只有名,却无姓。
一旦想起往事,秦正杰便更觉对不住芳伊。先是丢失了玉儿,若非机缘巧合,只怕是再难寻回芳伊的骨肉;后来若非碰巧见到那块被风儿深藏的墨玉,只怕便是这孩子再在自己身边经年,也未必能认出她便是玉儿。
当年,芳伊托孤后一去便再也没有了音讯,自己一个尚未娶妻的男人,对着这么个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奶娃子束手无策,好容易才在流花村中寻到家中也有奶娃子的人家,将孩子寄养在那里。秦正杰打算待这孩子长大些,便悄悄给她更名改姓再接到自己身边,日后将她收入门墙,好生养护,勤加教导,方不辜负芳伊所托。
可谁料到九离山会突然遭逢阿修罗道灭门,秦正杰侥幸逃过一劫,可当秦正杰不顾违逆太师叔庄可为,不惜一切赶到流花村的时候,村中已然是如同人间地狱。
村口的老桃树上,挂着十几具孩童的尸身,最小的出生不足一月,最大的也不过刚过两岁的年纪,个个均被利刃剖开胸腹,掏去了心肝,早已干涸的鲜血将树下染得一片狼藉。
秦正杰认出童尸中有个一岁多的小女孩,正是王六有家的小女儿。
这个王六有,正是秦正杰托付寄养玉儿的村民。
村中已然没有一个活口,数十具村民尸体都被集中在村中一块空地上,似乎是逐个清点过一般,每个尸身上都最后再在喉头补上一刀。王六有一家五口也在其中,连尸身都被山间的野狼野狗啃食得甚是不堪。
可单单就是不见了玉儿的踪影!
秦正杰在周遭一连苦苦寻了数日,最终却只在山后的乱草丛中,找到素日裹着玉儿的小被子,被子上已然给野兽撕咬破烂,破布上还有几星血迹。
一想到芳伊的女儿才满周岁便遭了狼口,秦正杰难过得心碎欲裂,加之九离山也惨遭灭门,秦正杰自觉再无颜面活在世上,若非被太师叔庄可为骂醒,只怕秦正杰已经一剑了断了自己。
原本以为这孩子已遭横祸,这些年来若不是还寄希望于芳伊尚在人世,秦正杰几乎已是万念俱灰。谁料想峰回路转,合浦珠还,那个孩子竟然阴差阳错一般又回到自己身边,此番失而复得让秦正杰又是惊喜又是惆怅:孩子虽然是回来了,可如何才能不负芳伊所托管教好她?又如何才能顺遂芳伊的心愿让这孩子认祖归宗?
回头再看一眼床榻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顽徒,秦正杰的眉头不由得攒得更紧,忙忙又避开目光。
这孩子……终究是没有管教好。
她闯了祸打一顿也罢了,又受了内伤落了个吐血的毛病,若是芳伊此刻回来,不知要心疼到什么田地。
秦正杰一声长叹,心里默道:“芳伊,我终究还是对你不住,这孩子便是你的心头肉玉儿,想来你若是知道她如今的情形,就算是远在天边,只怕是飞也要飞来护在她身边罢。芳伊,你若是回来,必定是要骂我狠心了。是我盛怒之下没了分寸,将这丫头打得重了。是我没有管教好她,也是我没有照顾好她,芳伊,我对不住你。”
秦正杰仰头望向天去,看得碧空里皎皎明月,此时被几缕淡墨色的云彩参差遮掩,仿佛就是一脸泪痕的芳伊别过头去,不忍看见风儿的凄惨模样,也不想看见言而无信的秦正杰。
“芳伊,这几年来,我克制着半点也不敢宠她,可她却还是骄纵任性。如今,这丫头是越发地不服管教了,祸闯得越来越大,简直就是无法无天。她闯祸之后竟然还要独个要跑去潜州!外面那些人四处寻她,要打她的主意,我绞尽脑汁将她护在身边,每日里唯恐不能周全。她倒好,竟然还主动要给人家送上门去!纵然是我素日对她严厉了些,可她也不能说走就走,她才刚满十三岁,孤零零一个女娃子,竟是全不知外边险恶。芳伊,你如今到底还在不在人世?你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九离山来?你可知若是有你在,风儿断不会因为旁人骂她做‘野娃子’,就闯出这么大的祸事来了;纵然是闯了祸,也会有你回护;纵然是挨了打,也会有你照拂……芳伊,是我无能,我自觉已经尽力,到如今反倒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管教好这孩子。这丫头任性顽皮如你,桀骜不羁如杨朝客,还有一副让人又恨又怜的倔强脾气……那么重的板子打在她身上,疼得那丫头浑身抖做一团,却咬死了牙就是不肯呼疼讨饶。芳伊,你知道不知道我当时恼怒之下真是恨不得打死她算了,干脆也是个一了百了,可如今,我心下又是后悔得紧。你没见她当时是何等的顽劣嚣张,只怕当时纵然有你在,纵然风儿是我的骨血,我也是要将她着着实实教训一番。只是——若是风儿当真是我的骨血,那又不知是何等一番光景……”
心思太过纠结,总让秦正杰坐不下一会子,便只好离开锁风轩,只将风儿留给逸阳照看。
逸阳守着风儿,又是一连三天四夜。
这三天四夜里,风儿昏昏醒醒已然是十七次了。
风儿的呼吸愈发沉重,吐血的次数从一日两三回增加到了五六回,精神愈发萎靡,神智也愈发浑浑噩噩。除了药,逸阳只能给她灌些稀粥或是水,只要风儿不吐出来,逸阳便要谢天谢地了。
逸阳一直担心风儿如今禁不得再病,风儿却还是病上加病。忽然之间的高热,让风儿彻底陷入昏迷之中,牙关紧咬,水米不进,好容易撬开牙关灌了药或者粥下去,还不等逸阳放下碗,她便又全数吐了出来。再后来还吐出些血水来。
一向稳重矜持的大徒弟再也稳重矜持不得了,在秦正杰面前着急得像个孩子。
秦正杰再抱起人事不省的风儿,只觉得她身如火炭,不住痉挛,在鼻下一试,竟是出气多进气少,人已经是在旦夕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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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化作了一缕轻烟,漂浮在一片无尽的黑暗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又似乎在向黑暗深处下沉,沉得很慢,但越来越冷,冷得我想蜷起身子,却不能动弹分毫。这片黑暗似乎是永远也沉不到底。我眼前好像闪过很多画面,有些像是昨天才发生的,有些又好像从没发生过。
我奇怪自己并没有想哭,也并没有害怕,我只是心甘情愿地往下沉,沉进更黑的黑暗里。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在睡,因为我心里清醒得很,清醒得像从来不曾睡着过一样。可我又觉得自己好像是睡得很沉,因为我什么也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空荡荡,既不喜,也不悲。
这样醒着睡去的感觉,最终还是被一个忽远忽近的声音惊醒:“天不容尔生,地不容尔葬,人不容尔存……”
我想问是谁在说话,是谁要如此地诅咒我,可我发不出声,心里难受得想哭,可我也哭不出,我只是一动也不能动。就像那只曾经被我活活钉死的蝴蝶。
下雪了么?不见风起,周遭怎么会飞旋起点点雪片?模糊间像是漫天翩迁追逐的粉蝶,在黑沉沉的背景下,飘飘飞舞,我看不清它们从何而来,可我却能隐隐可以看见那上面血红色的斑点--血桃花!
就在此时,我还闻到了香烛的气味,焚化锡箔冥纸的气味,还有,还有血腥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