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世间罕见的墨雪持续了许久，梅树也迟迟不散，浓烈的梅香跟随秋风传向远处，在整个长安城掀起轩然大波，尤其十里烟波乱作一团炸窝的蚂蚁，跟城东郊外的含光寺遥相呼应。
时辰刚过申牌，天上黑云压得很低，大地一片灰蒙蒙，各家各院都已点起灯笼烛火，一片片橙黄的火光，像万数小眼睛窥视着浓雾里的一切。
陆襄已经离开十里烟波，买来一幅长安城的地图，一面奔跑，一边寻找着余下两个地址。
秋水的话不错，如果这总共四处的知情者全部死掉，线索就真的断了，再也无法查出什么，除非赶在他们之前先问出个结果，但这……几乎难于登天。
这条路行不通了，陆襄是真的着急，急得已顾不上理会失去朋友的伤痛，甚至自怨自艾，如果不是自以为是、一意孤行，而是跟龙尧共同行动，或许了尘大师和戚府几十号人都不会死。
一时自负又负气之下，不仅害了许多人，也失去了一次次线索和机会，陆襄愧疚不已，所以什么都不顾了，立刻去找龙尧，只有他能拦得住墨梅雪刃，她径直向坐落于莲华大街的万工楼奔去。
梅玄桢的诗词里，烟波戚切和含光立雪两句已经排除掉，“昨夜羌笛听萧鼓，那堪屈指折算念名利”是抒情句，没有隐喻的人物地点，剩下的“杨柳画桥收春雨”，和“独向晚晴残照里”两句，应该别有用意。
从地图上搜罗着有关“杨柳、春雨、画桥和晚晴”的地点，忽然陆襄注意到，在城西东北角，有一条名为画柳的小巷，画柳巷尽头有条小河横贯而过，河上架立的一栋桥名为春雨。
不会有这种巧合，梅玄桢隐喻的地点就是这个，人物的话，或许是杨姓人士，第三条线索找到了，最后一个地点又是哪里？
陆襄很快就察觉到端倪，独向晚晴，如果是宅院的话，应当要坐东向西，才能面朝夕阳，妙就妙在这个“独”字上面，是指在许多宅院中，只单单一栋坐东向西的，这就大大缩小了搜寻范畴。
陆襄排除了商业区域，在大片的住宅区里面搜寻，果然在城北西南角丰润门里，几乎都是坐北朝南的大宅院东侧，独有一座一连三进的四合院坐东向西，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第四个地点找到了，陆襄吐出了一口气，正要收起地图，忽地发现，丰润门往南两条街过去，就是丰泽大街，苏梧先生的府邸就在这条街上，再过去两条街，坐落着普济医馆。
仔细想来，巧合得有些妙不可言。大胆猜测一下，苏梧先生说有人委托于她，是否与这座独向晚晴的四合院有关联？
陆襄脚上加紧，只在路上歇了三口气，急匆匆来到万工楼，喘着气向柜台里当班的女子说：“我……我找你们阁主，劳烦通报一声，说取名带狗的家伙找他，有急事……”
那女子笑了笑，道：“姑娘这个话，我可带不到，不瞒你说，我都还没见过阁主呢。”
“这……”陆襄顿了一顿，“你们这里是谁在掌管的，我找他。”她知道这边有人可以用烟花信号联系到龙尧。
“这边是沈楼主掌管，姑娘可有预约？”
“没有，你别管这些规矩了，能帮我传话就传话，我有不能耽误的急事，人命关天，晚了一步就来不及了。”
听到“人命关天”几个字，女子心头咯噔一下，她知道就在昨日万工楼有一件骇人听闻的血案，温纶楼主和几十个同僚惨遭杀害，尸身出现在仓库里，她心想这姑娘说的事万一与此事有关，那是千万不能耽误的。
女子让陆襄在此稍等，立即去向掌柜通报，掌柜听后，站在门后把陆襄上下一打量，瞧她年幼，穿着又寒酸，训斥道：“你糊涂了，这种人的话也信，还不快打发她走。”
女子挨了训，不敢多说什么，悻悻的回到柜台前，只得把人搪塞过去：“姑娘，不巧了，沈楼主今日不在，咱们做下属的，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你改天再来吧。”
这可把陆襄难倒了，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是这结果，连楼主尚且见不到，更别谈什么阁主，不禁暗叹，二狗子啊二狗子，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就算我昨夜去找你，想必也见不到你吧。
现在该怎么办？唯一能指望的人却见不到，还有谁能阻止墨梅那群疯子？梅玄桢根本不管，已经没有人了，别无他法，只得咬咬牙自己去画柳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城西画柳巷距离万工楼直线八里路，陆襄雇了辆车轿过去，期盼能比他们早一步，穿进城东，忽见远处黑云翻滚，陆襄也不以为意，渐渐靠近黑云之处，忽听得有人大叫：“夭寿了！夭寿了！天上下起黑雪，有妖怪在作乱！”
陆襄猛然一惊，拳头砰一下击在车轿上，终究还是迟了！又给那群疯子抢了先，不知又有多少人遭了毒手。车夫不敢往那边去，陆襄跳下车向黑云之处疾奔，路上尽是匆匆逃离的人们，唯有她一人反向而去。
她来到墨雪之场，这是座高墙大院，墙外盛开着大片黑梅树，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再也没有一丝人声，只有风雪在呼啸着，忽然她望见院门前静静站着个人影。
此人身材高大威猛，穿一身猞猁皮劲束装，大约三十几岁，五官英朗，斜飞的剑眉下是一双锋利如刀的眼神，可怖的是他脸上一条极长的伤疤从左眉划过鼻子，斜斜地延伸到右边嘴角处。
虽然从未见过此人，但毫无疑问，他是墨梅雪刃的一名恶徒，除了他们，谁还会孤身站在这黑雪梅花林里，陆襄大步上前，凛然道：“你是谁，你把宅子里的人都害死了，是不是？”
男子闻言，转过头来，目光在陆襄身上转了一圈，答道：“伏川。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陆襄不禁吸了一口凉气，最怕的事又发生了，这人也真是辣手残忍，一动手就要屠人全家，跟秋水一样狠毒，先前还埋怨虞止寒杀掉了尘大师，好生心狠，现在跟他们比起来，他简直称得上心慈手软，没有血洗含光寺。
“为什么？我想查出真相，还我爹一个清白，碍到你们什么事？！”
伏川毫不犹豫回答：“江泊宁，永远都只能是墨梅雪刃，就算是尊主让你查，我们不答应，你什么也别想查到。”
陆襄惊怒：“休想！我爹跟你们不一样！他根本就不是墨梅雪刃，你们为什么非要咬住他不放？”
“该说的我已说完，你且好自为之。”伏川的身影闪了一下，便即消失不见了。
陆襄愣在原地，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既有伤心又有懊悔，她望着墨雪之下的宅院心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要查个真相，才害这许多人死于非命？难道为自家洗刷冤情也做错了吗？
片刻的怔神后，她扭头向城北丰润门去，按理说，如果不想害最后这家遭到血洗，应该不去，但方才秋水说话时，他们就已然开始行动，即便现在放弃去问，也都来不及了。
现在极有可能已迟了一步，陆襄还是尽快向那边赶去，果不其然，还没穿进城北，对面天空便滚起黑云，飘飞的黑雪湮灭了陆襄心中最后一缕希望。
她脑子里面乱作一团迷雾，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自己一心为父亲证明清白，却害得许多人惨死，甚至害死自己唯一的朋友，到底应不应该？
苍天为何总给这十五岁的小姑娘出这许多难题，却又无人来给她答案。
老爹……你在哪里，告诉我该怎么办？
娘，你来女儿梦里教教女儿好不好？
臭狐狸……你……
她不再焦急，疲惫地向黑云之处缓缓行去，到达丰润门时，黑雪仍然在天空飘飞，坐东向西的宅院挂着“向府”的匾额，正应了那句“独向晚晴残照里”，宅院四周同样开满了墨色梅花树，有个人影独坐于朱漆大门前。
陆襄远远望见这个人影，有些惊讶，想不到过了许久，他还在这里等着，于是向他靠近，逐渐看清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一身雪白箭袖装，相貌清秀英俊，手中捧着一本书，目不斜视的看着书页。
“你来了。”
少年先打了个招呼，他声音尤其俊秀好听，消退了稚嫩，还没有变成熟，有一股蓬勃的少年意气，他说话时，眼睛仍看着书上，没有向陆襄看过一眼，却知道她正向这边靠近。
“你是谁？”陆襄在他身前一丈远处停步，说话语气已显而易见的疲惫。
“墨梅雪刃，漆风。”
陆襄向他身后的朱漆大门内望了一眼，里面黑雾重重，梅花林遮盖了一切，或许浓烈的梅香把应有的血腥味也掩盖了，显得宅院里异常平静，“你害了向府多少人？”
“五十六。”少年回答果断。
陆襄浑身一凛，没有想到，这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郎，居然也如此心狠手辣，想必他也将向府屠了个满门，再次印证了虞止寒简直就是一股清流，不禁叹气：“难为你还特地数过。”
“看一眼就知道了，无需特地去数。”少年说话时仍然看着书页。
陆襄摇了摇头，深感无奈，“你脑子灵活，却不干好事。”
“我只干我想干的事。”
“你等我很久，有事？”
听到这话，少年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了，投射到陆襄身上，他合上书，站起身子说：“你是江泊宁的女儿，我想应该等你来，打个照面，比较礼貌。”
陆襄有些意外，老爹离开墨梅雪刃至少有十五年，不知这十六七岁的少年，怎竟与老爹相熟，不过很快想通，想必他并不是人类，而是保持着少年相貌的妖精，真实年龄未可知。
“后会有期。”少年留下这一句话后，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陆襄怔在原地，一片片数着纷飞飘落的雪花，很快她的身子被雪染成了墨色，将她整个人冻结，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雪落的声响，她觉得天地一片漆黑，太阳或许不会再升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