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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边界开放后,她从未听见谁在公共场合叫人“公民”。她眉心一蹙,如同打发一个无聊的笑话,便推门走进一个木匠的作坊,地方宽敞,灯光明亮。两个穿蓝色罩衣的男人坐在工作台前。年纪较大的那个戴着一块钟表匠的单片眼镜,镜片的橡皮筋箍住额头。

泽德娜说,有个朋友告诉我,你们制作鸟笛。

坐吧。我们制作鸟笛,年纪较大的男人说。我们现在有三十三个物种。

不知你们有没有鸫鸟?

你心目中的是哪一种?檞鸫还是西伯利亚地鸫?蓝喉鸫还是红翅鸫[12]?

就是这阵子枝头上的歌鸫。

公民,你明白我们为什么制作鸟笛吧?永远不该利用它来诱捕或杀害那些物种的生灵。我们要求每个买者记得这一点,每个盒子里面都印着告示语:“我用鸟笛跟鸟儿聊天!”当初我是哲学系的学生。这儿的马雷克在爵士乐团演奏过。我们反思了很多年,后来相信制作鸟笛是我们在这世界上可以做的伤害最少、同时又能赖以为生的事情。

你们卖得多不多?

世界各地的订单都有,年轻的马雷克说。我们下一个试验是新西兰几维鸟的叫声。马雷克说着,眼睛里有狂热的神情。斯洛伐克的鸫鸟数量在减少,这你知道吗,公民?

我想送个鸟笛给我女儿。

我们有两种型号。一种是啾啾声,另一种悠扬。

能不能让我听听?

穿蓝色罩衣的哲学学者走向一个橱柜,拿回来两只推盖式的自制小木盒。他打开一只,递给泽德娜。里面有个东西——不比蛋杯大——看上去有几分像一个用按压橡皮球来发出响声的迷你汽车喇叭,几分像一个微缩的灌肠器。橡皮另一端有一条金属管,上面有个长笛音栓般的小洞,一根金属簧片横贯管子内部。

你左手握住它,公民,右手压橡皮。

泽德娜把手袋放在椅子上,起身执行。她的右掌拍打、摁压橡皮时,流过管子的空气发出一种啾啾声,只能来自鸫鸟的喙。她反复挤压,闭上眼睛。合着眼皮的她,好像我一样,觉得响声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如同确实来自一只鸫鸟的喉咙,它的鸣管。

这时马雷克从那另一只盒子也取出了鸟笛。它的形状像个非常小的高脚杯,却是实木做的,除了一根中空而纤细的、从杯脚贯通到杯沿水平线的音管。马雷克一只大手握着它,将音管就到唇边。他的气息通过微小的风管,一吸一呼连成流淌的鸟唱。泽德娜停了,手悬在半空,闭着双眼。马雷克暂停。泽德娜再次挤压那黑色橡皮,马雷克应和。就这样,在斯塔哈诺夫斯卡大街的一个地下室内,马雷克和泽德娜以啾啾声和颤音开始了鸫鸟二重唱。

你为什么想送这个给她呢?二重奏停止时,戴单片眼镜的人问道。

我家外面每天早晨都有一只鸫鸟唱歌,我希望你们的发明会——怎么说?——会跟我女儿头脑中的鸫鸟聊天!

鸟笛可以带来安慰。所以我们才制作它……

妮农,我们去走走,吉诺对我说。我们朝格雷扎纳行去。吉诺认得的路没有人知道。不可思议。他能从一个城去到另一个城,一次也不用跨越国道。后来我叫他野兔,因为他的脸、他的长鼻子,我这样叫也有理,因为他知道旁人无法看到、更别说找到的小径。那天他没有碰我。他时不时会扶我一把,帮助我走下河岸,或者从葡萄藤下钻过。他做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男人做的事情,他收敛自己。和猴子的行为刚好相反,它们一刻也不消停。他像一个怀抱乐器的萨克斯风手,用身体来包围它。在俯临维罗纳的柏树林,在阳光中,吉诺这样做着,没有乐器。我因此渴望碰他,但是我没有。

平原上处于初夏,草儿青嫩。每一次公路靠近波河,河流就又更加开阔了。

在希腊这里,诸岛间的大海叫人明白它比一切恒久。那里平原上的淡水并不一样;波河积聚着,膨胀着——某个时刻之后,所有的大河都会吸引来越来越多的水——波河显示变动是一切的常态。

罂粟花沿着公路的边缘生长。河岸柳树成行,一阵风将柳花吹过公路,像枕头逸出羽毛,飘飘曳曳。

同时土地变得越来越坦荡,渐渐失去褶子,就像某个老妇人用一只手抹平的桌布。她另一只手上拿着许多盘子和刀叉。土地越发坦荡,景深也随之增加,最终令人感到自己很微小。

信号工风驰电掣地驾驶,脚跟靠后,肘部屈着,手腕放松,腹部贴近油箱。也许晨曦使他目光敏锐,不禁加快了速度。但是以我对他的想象,我知道,正如河流有奔向海洋的本性,人也有追求速度的本性。速度包含在人类最初归于神明的特性当中。在这大河之畔,交通尚未繁忙起来的晴朗早晨,尚·菲列罗如神一般驾驶着。他最细微的目光移动、手指接触或肩部运动都立见效果,轻松自如,没有一丝凡人的延迟。

棚屋是吉诺的朋友马迪奥的。马迪奥不在,房子就只有我们用了。吉诺有钥匙,我们开门进去。房子在一片田野上,临近阿迪杰河的河岸。马迪奥卖汽车,休假一两天的时候会过来。里头有点像个健身房。一个拳击沙球,百慕大短裤挂在一根绳上,双杠靠墙,一台音响,角落有一张床垫,十来张拳击手的照片剪报钉在它周围的墙上。

我跪下来细看。吉诺放上音乐,拉起小木窗的镂空纱窗帘,开始脱衣服。这是我们第一次,我们像孩子在游戏。他像一个站在悬崖边准备跳水的人。非常专注。膝盖并拢。他不时扫视我一眼,让我知道这件壮举会是为了我!我就是壮举本身,他希望我也观看!相比那些拳击手,他骨瘦如柴。他举手投足间只见一双大眼。我不再叫他野兔,改口叫他眼珠子。我让他知道我可以用指甲使他搐动。我戏弄了他不知多久。最后我们做了爱。只记得我在他上面,我们越发彼此大声呼喊,忽然我听见啪嗒一声以及大树倒下一样的轰响,然后到处是阳光,我在阳光中闭着眼睛翻到一边去。睁眼时,我发现自己仰面躺着,我们脚边有一棵苹果树,满树红苹果。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摸索他的手。手被我碰到的时候,他开始大笑,使我坐了起来。这时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我看见碎裂的灰色木板条。棚屋的一面墙向外倒塌在田野上。拳击手的照片落在草丛里,面向天空。吉诺说,我的脚抵着木板条推呀推,推呀推——他的笑声跟太阳光和他的话语交融在一起——托得你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房子的墙就塌下来了!看这些苹果,妮农!他递给我一只,我光着身子跪着,握住苹果,好像我见过的一幅油画中那样。啊!吉诺。画中的不是夏娃。

巨大的词语,或是彩漆或是闪烁,宣告城市到了。一公里又一公里互相冲突的词语,应许着产品、服务、享受、名号。有些字母硕大到似乎震耳欲聋,嚣声混入车流的怒吼又咆哮而去。尚·菲列罗在词语中间穿梭,时而在它们底下骑行,时而在两个字母之间滑过,或者在一句标语末尾转弯。BOSCH,IVECO,BANCA SELLA,ZOLA,AGIP,MODO,ERG。

正在堵车。他变换车道,在车道夹缝里驰过,始终在辨识。他辨识迹象,领会另一个驾驶员在其后五秒内预备的行动。他观察司机头部的姿势,他们的手臂如何搁在打开的车窗上,他们的手指如何敲打车身。然后他会加速或刹车,宕后或扬长而去。他一辈子是个信号工。

爸爸给我解说了科学原理。一切在于你倾侧的方式。他说,如果一个靠轮子运动的物体要转弯或改变方向,就会产生一股离心力。依据永远要节省能量的惯性定律,这股力试图把我们从拐弯拉回直线。在转弯情况下,直线运动是耗能最少的,所以我们的斗争就开始了。我们把体重向弯位倾斜,从而调整摩托车的重心,这便抵消了离心力和惯性定律的作用!鸟儿在空中也这么做,爸爸说,只是鸟儿在空中不是为了旅行——空中就是它们的家!

交通已停顿。信号工在静止的车辆之间继续穿行,寻觅一切足够宽的通道,沿着道路中央时而偏左,时而贴近右侧人行道前进。他操纵着、引导着摩托车。薄雾和烟尘像幕布一般笼罩全城,蒙住阳光。行进太慢,他的马达变得过热,电动冷却系统自行开启。到了车队前头,他察见了交通停滞的原因。一群白色小母牛正在一个男子、一个小男孩和一条狗的驱赶下沿街而行。牲口一头跟着一头,像一行已经缴械投降的士兵。然后一辆电车从反方向出现,摇着车铃。一个开着梅赛德斯Vision A的人向上帝咒骂,说屠宰场没有迁到都灵以外更远的地方,天理难容。尚·菲列罗拉开了夹克的拉链。

吉诺给了我一枚戒指,是金色的,上面有只海龟。我每天都会做一个佩戴的选择。我可以戴着戒指让海龟回家,向我游过来,头朝着我的手腕,也可以戴成相反的方向,让海龟游泳出去和世界相遇。这金属比金子轻,它的黄也更加泛白。照吉诺说,这戒指来自非洲;是他在帕尔马找到的。今天我要跟海龟一起游泳出去和世界相遇。

阿斯克利皮欧大街上有一家店,是我剪头发的地方。它外面写着:Κουρεον,意思是理发店。还有一道标语:Αψεσβσε,“眨眼工夫”。两个人、两把椅子,就这么多。没有相片,没有杂志,没有灯。他们连镜子都不使用。有的是信赖。店门开向卡车来往的大街,尘土飞扬。全雅典的理发师谁也不如这两位活儿麻利。剪刀口一直咔嚓咔嚓,无论中间有头发没有。一刻不停。他们俩之中总有一把剪子在空中嘎嘎响。他们不围着椅子走动。他们待在原地,将顾客转过来转过去。当他们拿起一把剃刀,他们只用一根手指的压力按住头,就令它纹风不动。我坐在这里,在自己最喜欢的理发店剃短头发,剪子嘎嘎和卡车隆隆在耳边回响,听见了一个男人的笑声。

那笑声来自一个身体的天性,不来自一句玩笑。一个老男人的笑声。这笑声就像在话语的肩膀上披了一件斗篷。老男人问道:你在看上面那张照片?那是我儿子,吉诺。你看见了,他在自己的救生艇上。你猜出他是我儿子?老木头分出来的一块嘛![13]从前不用链锯时都这么说。他比较挺拔,比我挺拔。你说得对,也比较瘦削。他挺拔是因为他生活比较轻松,我祈求上帝,往后也能这样。困苦把人压弯,身上逼出硬结来。我儿子有他的秘密,这当然,他不让我见他的女人,但是他没有什么大烦恼、过不了的坎儿。所以你是要找一个船锚?那么大的喔!我能问你要它来干吗么?迪斯科舞厅的名字叫金船锚?(笑声)我有好几个,但是有点儿路程。你总也可以把一个漆成金色。它们在离锅炉远的那头,轮胎的左边。咱们去吧。我刚才说,我儿子吉诺,我以为他会继续念书,可是他不念了。你不要一些小便池吗?他八岁就能自个儿划一条救生艇——船上没有别人。现在他每个礼拜二礼拜四去费卡尔多,在波河上打鱼。不,周末他不能去,他要赶集:礼拜六费拉拉,礼拜天摩德纳,礼拜三帕尔马。浴缸你不感兴趣?他讲究方法,可能这也是从我身上来的。废品没别的,你知道,无非讲求方法。方法、足够的地儿、认识东西来源的能耐。样样都得认识,归置到同一类里面。吉诺本来可以研究电子学,但问题是这孩子不能在户内干活儿。四面墙壁对他就是牢笼。他到我办公室来——就是你看见他划船照片的小屋——三分钟他都待不住。他是个永远在“听邻村钟声”的孩子——这是高速公路出现之前的一句老话。所以他选择了他的棚屋,每个礼拜各处赶集。销售他很在行。他有本事在公墓门前卖出婚礼彩屑呢!(笑声)是啊,他是“布贩子”。服装生意。船锚都在这里了。那边最大的那个来自一艘灯塔船。多少钱?你付现金吗?那就四千两百万[14]。你说太贵?你真是,有便宜也不会捡。去问问看,大家会异口同声告诉你——费德里科没有兴趣卖——他白给东西。四千两百万。

在都灵的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桥附近,一条狗站在码头上的渔夫身边。尚·菲列罗从上方的道路俯视着他们。他把摩托车停在人行道旁,把长手套和头盔搁在自己靠着的石护墙上。没有阳光,但是空气很闷,护墙石的颜色——罐子打开已久的榅桲果冻的颜色——在吸收热气。

小心,一个妇人的嗓音说,你不想它掉下去——她摸到那个头盔——还是你确实想?

她说的意大利语悠扬庄重,词语的含义不管多么平常,听着也像出自《圣经》。

“于是神就打发他离了伊甸园,去耕种他所从出的土地。”

按在头盔上的手和嗓音相称。如此细巧的手,主人往往有一头软缎般的头发、一种近乎伤口的表皮层的敏感,以及刚强的内心。

你没法从河里捞它出来,她说,河太脏,太臭了。

她进而用她的天使之手,摇晃护墙上的头盔。

是我们毁掉它的,她的嗓音继续说,我们什么都毁。

她的衣服又旧又有灰尘——像女人在集市上的一堆零碎衣裳中间翻拣、扔到一旁的那种衣服。她涂了口红——色调很大方,但涂得潦草,似乎她已不再能看见细巧的手指的动作了。

你可做的非常少,她说,你可做的好像永远也不会够。但是人必须继续。

有一天我要有个房子,但是不要在这凶险的山沟里。我要的房子每个窗子都能望见大海。妮农的家。一定有这样的地方。不是蓝色的海,是银色的海。我的房子里要有一间带餐桌的厨房,像克莱尔姑妈的那样,可以临窗切蔬菜。厨房里也要有一个梨木的餐具柜,像我们家楼下的那样。但是里面东西不同。那里不会塞满旧账单、照片、摩托车电池、由于太漂亮而从来不使用的碟子。我的餐具柜里要放又漂亮而我又会使用的碟子。在碟子上面那一格,我要放一列厚重的玻璃坛子,每个都有粗大的瓶塞——也许渔夫们肯给我几个他们让渔网漂在水中的软木浮子,每天早晨,我在卧室窗前都看见他们将大批的浮子拖到船上。我的玻璃坛子里面要存放糖、面包碎、咖啡、两种面粉、干蚕豆、脆玉米片、可可、蜂蜜、盐、帕玛森乳酪,还有给爸爸来访预备的蓝莓白兰地。

生命在于继续,护墙边的老妇人接着说,我们谁也停不下来。你从这儿拾起一样,你向那边带去一样,你醒来时有了个主意,你忽然想到你很久没有做某件事,你回家,把带回家的东西放进冰箱。每天你都在继续。你有留意那边那个带狗的男人吗?

有。

你有留意那带狗的男人?他是我丈夫。我的第二个丈夫。他先前在菲亚特上班。娶我没有带给他任何好处。我搞砸了他的人生。

尚·菲列罗背转身,解开皮夹克,把它放在护墙上。夏季的炎热来了。它会起起伏伏,一时凉爽些,一时热很多,袭来的狂风继以暴风雨,白蒙蒙的迷雾之中接连有昏昏欲睡的日子,但是在阿尔卑斯山南麓,如今的暑热会持续三个月方去。这缓解了未来的焦虑。也许会有绝望,尤其是百无聊赖的绝望,或是一阵突然而要命的疲倦。但是未来作为异样事物的威胁退得很远了。每天通向下一天,大致相同的日子。

你不穿夹克好。女人摸了摸放在护墙上的皮衣。品质很好!

尚·菲列罗的衬衣汗渍斑斑。

我努力把冰箱装满他喜欢的东西,或者是,他从前喜欢的东西,她说。每天我都为他拿出一个什么。有时我试着给他惊喜,换他一个微笑。每天我都放回去一个什么。就像为旅行装备行囊。装备这冰箱是一门艺术,因为它很小,是从一辆拖挂式房车拿过来的。那房车报废了。把冰箱为他装满,这是我做的事。

三个穿牛仔裤的青年正在瞻仰人行道边的摩托车。

好美啊!

一小时三百公里!

表盘夸张了,不过她真可爱。

你觉得她有多重?

她很重。

又重又快。

看她成对的前灯。

好炫啊!

我丈夫打开冰箱的门,女人说,但只是为了给狗找点食物。我的丈夫,他失去了胃口。我去餐馆给狗找食物。不过,我永远不会拿餐馆后门交给我的食物去给我男人——这是个尊严问题。只有我亲手做的菜才配得上他。这是一生一世的任务。有一天他会再也不能吃下什么,包括他曾经那么喜欢的托尔泰利尼[15],到那时,他们就会把他埋葬在那边的公墓里,那冰箱也会被扔到垃圾场上。

阿斯克利皮欧街的理发师用左手一根手指按住我的头顶,让头静止不动,拿剃刀刮着我的脖子后面。老妇的嗓音从我耳边消失,另一个嗓音浮现了。

五百年前,嗓音说,有三位智者在公正的努希万[16]面前,辩论在人生的深邃的愁海之中什么是最沉重的波浪。现在我认出这嗓音了。是来自亚历山大港的嘉里,他喜欢打断别人。一位智者说应该是疾病之苦,嘉里继续说道。另一位说应该是年老贫穷。第三位智者坚称,应该是死之将至而无所事事。最后,他们三个都同意,最后一种情形大概是最坏的。死之将至而无所事事。

他几乎没有捕捞过什么上来,老妇人在护墙边对尚说——几乎没有。我仅仅见过两回。你知道他平生的嗜好是什么吗?我来告诉你。柠檬曲奇!他酷爱曲奇。

尚·菲列罗注视着昼夜不停的暗沉沉的流水。

老妇人用她的天使之手打开钱包,宣告:我的钱不够。我有六千块,只是一包售价的一半!午休之后,他会就着他的黑咖啡吃曲奇。先生,也许咱俩,也许我们可以合着送给他一包柠檬曲奇?

信号工从他皮夹克的口袋里寻摸一点钱。

我学会写我的名字了:妮农。我坐在厨房的桌子前,书写。字母n像狗舌头的形状,字母i像种子在发芽,字母n的形状我说了,o是个吊环,n还是n。现在我会写我的名字了:Ninon。

尚·菲列罗坐在波河大道黄褐色的拱廊下的一张咖啡桌边。他面前搁着一杯卡布奇诺、一杯冰凉的水。这些水杯的闪光在整个城市无与伦比。他靠坐在椅背上;他已翻越重山。很可能,他祖父曾经到都灵来过一趟,跟公证人争吵一件事情。今天的拱廊呈现出旧档案的颜色,档案上的标签已经换过太多次了。一个笑声使他抬头。他花了点时间才找到那个在笑的人。是个女人的笑。不在拱廊内,不在酒吧里,不在报亭旁。那笑声听着像是来自乡间的一块田野。然后尚发现了她。她站在二楼窗边,在街对面,抖动着一块桌布还是床单。一辆电车驶过,但是他依然听见她的笑,电车过去后她也依然笑着,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粗胳膊短头发。没法知道她笑什么。她笑声停止的时候,非得坐下来喘气不可。

吉诺和我相爱了。我俯下身子。直起腰来的时候,我的膝盖会起褶子,褶子会微笑。我的中间是一个谜。这谜在肋骨开始,和我的裙子一样在比褶子略高的地方结束。我因为他而变得多么美丽。

我闻见稀释过的氨水、潮湿的头发和定型喷剂的气味。我听见一个大吹风筒的呼啸、说斯洛伐克语的女人的曼声交谈。泽德娜也在内。

我想要几处发亮的,泽德娜说,不是全部头发,只是这儿垂下来的地方。

她正在对一个穿着黑T恤白长裤的年轻女人说话。那姑娘的黑头发梳到头顶,夹杂着白色,好比一只貂夹杂着黑毛。

这种色泽?姑娘的问话带有乡下人的语调和口音。

刚好,不要过了,泽德娜说着闭上眼睛,那女子把塑料手套戴在自己的大手上。

我叫琳达,女子说。我看你是第一次来?

嗯,第一次。

1991年以后,布拉迪斯拉发出现了几家新派发廊,时新的风格最初使大家震动,除了年轻人。先前的美发厅由国家经营,看上去像杂乱的厨房,专长是烫发。新派发廊则以汽车展销厅的时髦自命。

你是要去一个今晚的派对?琳达问。

我要去一个婚礼。

因为这是她用梳子涂上白色糊状物的第一绺头发,琳达用她戴手套的手指,仔仔细细地理好托住头发的银箔。

婚礼。你真幸运。明天吗?

她专心致志地涂抹第二绺头发。发出氨水味的是那白色糊糊。

明天吗?

后天,在意大利。

这个国家我很想去!

泽德娜分散的白色发绺托在银箔上,双目闭合,开始和月亮的某种寓意画相像。

现在我们不用办签证了,对吗?琳达说。

对,意大利不用。

你想好穿什么了吧?

穿我母亲的一条裙子。

你母亲的!

是她战前在维也纳定制的,她开音乐会的时候会穿。

稍微侧向左边一点……你是音乐家啰?

我不是,是我母亲,她曾经有很短一个时期是钢琴家。

我想听她演奏。

可是她已经去世了。

你检查过有蛾子没有?我是说裙子。这一步我们完成了。

是一条深绿配金色的裙子,带有镂空纱,泽德娜说。

那种裙子现在又流行起来了。如果我准备结婚,我也要一条像你那样的裙子。如果成真的话,你能不能借来让我穿穿?

当然可以。

我们身材相近。你看上去更高,是因为你穿的鞋。做这个工作必须穿凉鞋,不然坚持不住。我们一天做十二个钟头。你是说真的?你愿意把裙子借给我?

嗯。

倒不是我已经有了意中人,差得远呢。你瞧,我们现在除了等待也没法子。你当然对,这年头嫁到国外比较好。

琳达留下泽德娜走开,她双目闭合,头的周围有一个银光轮。

我太难看了。吉诺会怎么说?像春天从地窖掏出来的一个老马铃薯。煮熟了有甜腻的臭味。浮肿的皮肤。唇上有疱疹,眼底有黑眼圈。我的头发,乱糟糟一团。也许该染染?一丝翠绿。见鬼的。如果散开它呢?散开它,像个寡妇似的披头散发!唉噫!唉噫!看哪!向后拉紧,这样不赖,是吧?束紧,使劲儿,让头发有光泽,加上纳芙蒂蒂的侧面,还有我挺起头部的习惯。我需要一条天鹅绒绑带,暂时可以用橡皮筋凑合。

琳达回来,拾起一绺处理过的头发审视,然后开始摘除锡箔。我们可以冲水了,她说。我有个原籍特普利采的女性朋友,她很幸运。像你一样,她找到个外国人,一个柏林来的德国人。千里挑一的机会。这样子你脖子舒服吗?特普利采那边情况很差,真的很差,比这里更糟。她和她几个伙伴做过高速公路的活儿。你知道……给长途卡车司机服务。尤其德国人,他们有这钱。她干这行干了一个月,碰见这个沃尔弗兰。千里挑一的机会。同一天晚上,他就跟她说:来柏林吧。她去了。水会不会太烫?我们得漂洗四次。然后他在柏林跟她说,他想和她结婚!干吗不要呢?她在电话上告诉我,我想沃尔弗兰是爱我的。千里挑一。

琳达用她有力的手指按摩泽德娜的头皮。

你原籍特普利采的朋友,对那男的是什么感觉?泽德娜问。

琳达用指甲如同运用一把梳子,她说:你对你的意大利人是什么感觉?

其实不是——泽德娜说了半句停住了——似乎嫌这误会解释起来太费力。我想我是爱他的,她说。

当然,琳达麻利地用毛巾擦干泽德娜的头发,一边说,你们年龄不同,这就有差别,我不该忘了,但是差别也不那么大,问题还是有共通之处,不是吗?她开启吹风筒,她们不能继续交谈了。

最后的小修整完成后,泽德娜审视镜中的效果。

很微妙的,琳达说,金色不会太抢眼,颜色不能再轻了。

她抬起第二面镜子,三联画式样的金框镜,让客人看清鬓边和脑后的模样。她碰了碰客人依然年轻的颈项后面的一绺鬈发。

好太多了,泽德娜非常轻柔地说。她的意思是:我外表越好,就越少给妮农添上负担。

琳达微笑着回答:我祝愿你和你的意大利人幸福美满!真的替你高兴!

玛瑞拉跟我说,她膝盖肿胀的时候去看过的加斯塔尔迪大夫还行。因为嘴上的疱疹老是不消,我去了他的诊所。他开了某种药膏,还说希望我做几个验血项目。他的桌面是一张拼木镶嵌画,上面有骆驼队和金字塔。从西装背心的口袋里,他掏出放大镜检查我的指甲。你咬指甲?他问。我没有回答——他自己长着眼睛。

很快会消除的,加斯塔尔迪大夫说着,把那两万块钱揣进衣兜。

都灵东部,道路在波河南岸延伸,RITA这名字被人用白漆刷在一堵很高的砖墙上。半公里之后,同样的RITA再度出现,这次是刷在一栋房子不带门窗的墙面上。第三次,RITA落在一个停车场的柏油地面上。许多地方都以人物命名。历史反复激荡,地名便也改了又改。对那个爱着莉塔(RITA)的人,带有她名字的路将会永远是莉塔之路,他在某夜出门——有点酒醉,有点孤注一掷,如果你爱莉塔你就是那样——带着一把刷子、一个手柄沾了白的改锥、一罐白油漆。

加斯塔尔迪大夫开门迎我,还叫我坐。然后他坐到书桌后边——他从那角度看到的金字塔和骆驼方向是对的——他戴着眼镜,像寻找一个电话号码般翻弄一些文件。看样子他似乎一夜没睡好。

我等你过来等了好几天,他说。

已经消了,我说。

恐怕你得上医院再做几个检查。

我碰碰嘴唇,坚决说:好起来了,大夫。算了吧。

恐怕不只是你的嘴唇。加斯塔尔迪大夫仍然对着文件咕哝。然后他抬头看着我,眼镜背后的眼睛好像对半剖开的李子,这时他说:亲爱的,你的血检结果令人震惊,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事实。你知道什么叫血清反应阳性吗?HIV。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恐怕血检结果就是如此。你扎过针没有?[17]

你手淫过没有,大夫?

我知道这是很大的震惊。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感染了HIV这种病毒。

搞错了。他们一定是混淆了血样。

这恐怕不大可能。

当然搞错了!你得再做一个测试。他们会出错的。他们一天到晚出错。

我看着一座座底朝天的金字塔。爸爸,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二十三岁,就要死了。

信号工在圣塞巴斯蒂亚诺跨过波河时,河的宽度已经比一个村庄更长,他单手慢慢地驾驶,眼前没有一辆车。

我给玛瑞拉打电话,叫她过来。我必须有人说话。我把消息告诉了她。我的天!她说。

过了桥,信号工停下来,双脚着地,仰视天空,双臂耷拉着。

今天早晨我醒来时并不记得。有几秒钟如此。有几秒钟我忘了。我不记得。上帝啊。

信号工抓牢车子,发动引擎挂上挡。

我和吉诺约了在维罗纳见面,我不会去了。不去。决绝。

信号工消隐在河岸的芦苇背后,现在他开得很快,好像是对什么事改变了主意。

听着,玛瑞拉,这是今早寄来的吉诺的信,他信上写:现在我穿着那件维亚利头像的T恤,因为你说过,他是你最喜欢的足球明星。我们礼拜二一起去海边好吗?妮农,我时时看见你。我在马可尼广场开张摊子,看见你远远在那边的人群中。我在帕尔马,你在摩德纳,每天我总要看见你四五回。我认得你的肘弯,你将手臂穿过你那白色皮包挽手的样子,还有你穿的那条中国绉绸裙,左边屁股上有橙红色火焰。我看见你,因为你已经流进了我的血液。昨天,礼拜天,我卖出四十三件里奇衬衣。一个好日子。大约有一百五十万利润。我跟自己说,夏天一个月这样的话,进账足以让妮农和我买机票飞到巴黎。我爱你。——吉诺。我把信撕了,玛瑞拉,冲下马桶去。第一次它没有消失。纸在漂浮。

公路在两个大庄园中间通过,每个都有自己的场院、大门,以及方方正正的建筑物。出了城镇,这片平原上的居住点全部建成方形,多少抵抗那使一切变矮小的无尽空旷。信号工和他的车子过去了,两个大庄园归于静默。

我躺在推床上,爸爸,他们推着我走下长廊到某处去,两个白衣男子,别有所想,心思不在我身上。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问。去内分泌科室,其中一个和蔼地说。我不明白。总之是这么一个细节,这么一张推床,设有万向轮,要将我推出去。

在克雷申蒂诺村,一支出殡的队伍离开教堂蜿蜒行进,信号工只好慢慢地跟在最后一排送葬者后面,他们戴着帽子低头前行。

玛瑞拉来电话。她不再哭泣,我便也没有哭。我们别叫它SIDA,她说,你我之间,就你我两人,可以叫它STELLA[18]。

没有什么比平坦更能掩藏。在信号工行驶而过的平原上,人不会得知昨夜发生的暴力,除非被尸体绊了一脚。

玛瑞拉,我又收到一封吉诺的信,上面说:妮农,我感到莫名其妙。妮农,你放了我鸽子。你退还了海龟戒指。你一声不响把戒指投进我的信箱。你远途来到克雷莫纳,却不要见我。我甚至不知道你何时会接到这封信。但是我会继续找你,我会继续爱你。不管你在哪儿,有一天早晨醒来,你会看见我的梅赛德斯汽车停在你家前门外,车身两侧有“希克服装”字样。在那天早晨,你最好回到床上去。妮农+吉诺=爱情。

这封信我没有撕掉。我用明信片答复他,放进信封投寄出去。在明信片上,我告诉吉诺他必须做一个血检,查查自己是否阳性。我一字没有提自己,因为一字也不需要说。太显然了。明信片上,是维亚利进球的画面。

信号工正在越过稻田,水田延伸到天际,像一百个不规则的镜子般闪耀着。水田表面上有绿色的精工嵌丝,那是秧苗。稻田属于加富尔[19]的强国之梦,他期望借此让意大利富裕起来。当时为种稻开挖了运河。就在这里,1870年,第一批颗粒修长、平滑、乳白、轻盈,其酥软口感与众不同的意大利米,经过收割、晾晒,倾倒在粮袋中。

我一无所有。我曾经有的,统统统统统统被夺走了。

静水上什么都不动。不规则镜面反映着天空的光。没有颜色。没有云朵。只有骑摩托车的信号工在动。他速度飞快。

我失去了以身相许的能力。如果我交出自己,我就交出死亡。永远如此,直到我死的那天。走在大街上,男孩子们朝我看过来,我会想到我每时每刻都是死亡。来要我吧,一次、两次或一百次,如果我爱你,你会死的。戴了套子就不会,他们说。戴着套子,你和你的死会以乳胶膜相隔,你和我会以乳胶膜相隔。乳胶的孤寂。乳胶永远的孤寂。没有什么再可触及。

他横渡银色的水,转弯时也几乎不降低速度,流动如汞,很少挺直,常倾斜着仿佛在谛听大地,先偏向一侧,再偏向另一侧,怀着怜悯俯身而听。

我能给的一切,像世界一样古老,神赐的禀赋,纾解痛苦的香脂,献给味蕾的蜜糖,恒久的承诺,如绸似缎的欢迎,噢,欢迎,欢迎的膝盖张向两边,脚趾撑开——我曾经有的通通被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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