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千瑶难以释怀,世上怎有如此不可理喻之人。
她莫不是长得不如人意?为何那人宁肯抱守公文也不愿夸赞一句“傅小姐舞姿极佳”?就算不是真心的在场面上敷衍一下也好啊!
她只需想到那木头呆呆痴恋这公文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有些丢脸,她如此花容月貌,国色天香,在这个榆木疙瘩的眼睛里,竟拼不过几张纸,这些枯燥的公文怎么能和一个绝世佳人相比?这让傅千瑶越想越生气。
贴身侍女碧螺手托着脑袋,倚着梨木门阁,瞧着自家小姐从院子最东头走到最西头,最终忍不住道:“小姐,你何不报复报复一番那个榆木疙瘩,既然他这么折辱于你,肯定是要承担这后果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傅千瑶故作狠辣,答道:“这是自然。”
女子深深的怨气,尽数撒在院中的花草之中,枝叶秃了一地。
碧螺认命的看了一眼那被小姐精修过的盆景,默默拿起扫帚将多余地收拾干净。
过不了两天,小姐便会怒气冲冲地问:“哪个不长眼的将我的花剪了,定要重重责罚!”
下人实话实说,小姐不信。
但责罚一事就不提了。
总而言之,小姐是个忘得快的,什么气什么罪,过不了两天就消了,至于报复……她家小姐人美心善,哪里会真去打人。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日深夜,她家“人美心善”的小姐便出了门,翻了某个木头书生的墙。
此时月明星稀,傅千瑶借着东风时节的夜色,一路毫无障碍地来到云长风的书房。
云长风诗词状元出身,因其人秉正直书,敢言敢荐,他深受匀国皇帝赏识早已是帝都之内人尽皆知的秘密,他升职似箭飞,才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就从一个布衣书生平步青云成为四品高官,再加之相貌堂堂,更是京城小姐们追捧的对象。
早先傅丞相寿宴,多是青年子俊,免不了格外关注这位前途大好的新人。
窗纸人影幢幢,烛动涟漪,倒映一番书生气质。女子漫步走过,枯枝轻响,沙沙反显寂静。
这个人居然还在笔耕不辍,修改著公文。
夜半还在沉迷公文的呆瓜!居然还未入睡!
傅千瑶暗想:难怪这人能在那种情况下夺魁,进而升官连连,若是旁人知晓这勤克的程度,只怕也是折服。
她坐在一颗树上,新芽发出幽香,蔓延到那不怎么变化的人影。三更时刻,灯芯乍灭。
傅千瑶却还痴痴的望着那窗。
她竟是看着那影子处理公文整三个时辰,她竟然看的津津有味,丝毫不觉得困顿,仿佛如同在天上人间看大戏一样。
她拍了拍自己不太清醒的脸,一语不发地回了丞相府。
次日,傅家大小姐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
此后连着五日均是如此,小姐不跳舞,小姐不念书,小姐不发脾气,小姐不剪花,小姐……小姐还是小姐吗?怎这般不正常……
傅千瑶只觉得自己每日都无所事事,宁肯睡觉,晚上养足精神好去扒墙蹲树,其实她也不知道这大半夜的看别人修改文书有个什么劲,可是这位相府千金就是想去看。
下午啊——为何……如此长?
她扯着自己在衣香世家定制的舞衣,那本是她所盼已久之物,如今失宠,两看生厌。
反正……跳得再如何好,那人也不会多看一眼。
傅千瑶心中烦躁,丢开舞衣,运着轻功又到了云长风家。哪里呆着舒服,便去哪里。
她幼时反骨,他们家乃是书香门第,靠的是科举上进,而不是靠舞刀弄枪挣功名。她爹不让她学武功,她偏要吃那份苦,所幸他家乃是官宦世家,家中颇有几个懂得武术的侍卫,在这些人的悉心教导之下防身术与轻功学了个彻底。虽然这为丞相千金天赋平平,没有成为什么绝代高手,但应付一番还是可以的……
云长风果真手无缚鸡之力,完全没有任何武功功底,空有才学,连她躲了许久都未曾发现。
他今日不知为何,有些反常。
这人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宁信法理无情,不沾红尘烟火。他若是习惯在桌前埋头案牍,就绝不会允许自己偷闲片刻。然而,今日云长风将办公移到了树下石桌。
傅千瑶自然不会傻傻得以为他要欣赏那些风花雪月,他连绝色佳人都不懂得欣赏,哪会去看什么风花雪月?
只是,不介意他们靠得近些。
云长风手执一卷,笔下生花判词写的铿锵有力,双目凝视墨字恍若魔怔,傅千瑶则趴在树上,看着他一串串官体字愣神。
君倚独木书瀚海,妾立树头痴看君。
不看了!呆瓜!
傅千瑶足尖轻点,身姿如燕般离去。她心中泛起一阵不适,这几日前来云长风家不正是为了报复云长风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吗?可是事到如今,傅千瑶却不知为何下不去手。
况且……又该如何下手?
傅千瑶着实想不到什么好法子,难不成抢了他最爱的公文让他成不了事?
那她可能先被她爹打死了,这些公文有的关系到朝廷政令的上传下达,有的则是对于一些罪大恶极之人的提刑审判,岂可容他儿戏。
碧螺见自家小姐又开始发呆,不由叹口气,这段日子过得奇怪,不知怎就演变成这样。那花几日不遭修理,颤得枝头满目琳琅。
傅千瑶情不自禁,第二日,第三日……第许多日,都摸到了云长风家。
竟发觉这书生有些可爱,拿着案子在树下盘盘转悠,口中喃喃几句疑问。那百思不得其解偏偏又纠结的模样真是解气!
“王老夫人为何不听劝告,可是何人挑拨?”
“户部银钱的亏损,想必又会威胁湘州灾民,何不设置几个都督?”
“启祥边境生事,若是严管,岂不是坏了规矩?”
……
家常里短,君国民情,小事管,大事也管,傅千瑶只觉得此人思虑过多,可又……有些……有些不错。
她有时与云长风一同困住,有时又自行回答,暗笑他蠢笨。
云长风最近又升官了,乃是廷尉,专兼司法之事,大小案件汇总之处,日常繁忙,官禄虽微,但是权柄却颇重,却还是有不少人眼红。试想,交好廷尉中人,日后若是有个什么牢狱之灾,也能少些罪。
可朝廷之所以鱼龙混杂,正因那极强的包容四海之力。有贪官作孽,自有清官判罪,有油腻者生事,自有正直者守法,若不能制衡,盛世将衰。
云长风即得赏识,肯定非同常辈,眼里容不得那些沙子,虽检举有功,但却不能一棍子打死。
傅千瑶晓得他那木头疙瘩,对此事极为赞赏,这样的处事原则才能让他在官场不被那些同僚们孤立,才有更进一步的希望,这一点和当朝的傅宰相颇有几分相似。傅千瑶认为云长风这样的人,唯有掌握国柄才能让他的才华得以充分施展,不知不觉之间,傅千瑶对云长风的评价好了许多。
直到某日,云长风在一桩谋杀案中困住,百思不得其解,看得树上的傅千瑶在树上干着急,忍不住道:“情杀,那女子定是情杀!”
她说完自己也停了,急忙运起功法就跑。
哪知,云长风却猛地抬头,冲树上露出一口白齿:“正是情杀,傅姑娘好才识。”
傅千瑶僵在树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原来这个榆木疙瘩早就发现了自己,自己还在为没有被对方发现而沾沾自喜呢。
瞧见那书生一笑,脸皮浮起薄薄红幕,神态慌乱,险些被树枝杠了一角。
云长风见她走了,整个人忽然松懈了下来。他缓缓拾起落在纸上那点猩红,少见地笑得开怀。
一连几日,树上与树下都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