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就走了,我和濮阳蓁对视一眼,跟上了唐执的步伐,后面那两个从头蒙圈到尾的家伙也随着跟上,目的地就是之前我们在外面看到过的,那个亮着灯光的二楼。
木质阶梯上响起了轻重不同缓急各异的脚步声,像是一曲合奏,萦绕在这座镌刻着历史深处的悲伤的宫殿中,很美很美……但是无论多么美,一曲苍白的合奏也都无法撼动时代的主旋律。这里的主旋律是忧伤,是静待死亡,在这座森严的帝都之中董卓就是天,天要灭人,无可躲避。
除非,把天捅破……还要尽快。
沿着楼梯一步步前行,周围也变得越来越亮,在逐渐清晰的光线中我终于看清了唐执的脸。长发规矩地披在脑后,面容清秀,细眉轻蹙,锁住了一望无际的悲伤。但随着光线越来越明亮,我们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她脸上的悲伤也越来越淡。我想在来到她丈夫面前的时候她就会藏起自己所有的悲伤,然后露出一个治愈的微笑告诉他的夫君打起精神来,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为了等到帝国重归安宁的那一天而活着。
爱不一定都是无私的,但是最无私的东西一定是爱。
这是种很温馨的感觉。我猜……我猜等以后,濮阳蓁也嫁为人妇之后也就应该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吧,像唐执一样,年龄还不如我大,可是受伟大二字当之无愧。
濮阳蓁忽然调头看着我,她想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看。
“生活就是生活,不是文人笔下的诗。”我说。
“呃……嗯?”她一愣神。
“因为生活比诗还浪漫不是么?”我笑。
“也许吧。”她微微脸红,“伸手。”
“手?什么手?”这回换我愣神了,我一脸萌萌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突然觉得身上有点痛……是手上的,哦对了,刚才我神勇无敌地空手接白刃,差点被唐执的刀子给我整只手切下来……疼啊。
我听话地伸出右手来,她从腰间摸出一块黑布,低下头仔细地帮我包上。那块黑布就和第一次见面时她不小心伤到我脖子后给我的黑布一样。
“抱歉。”唐执一直在听我们说话,然后回过头来说了了这两个字。
“不,该抱歉的是我们。”濮阳蓁专注地包扎着我的手,却是在跟唐执说话,“我们本不该打扰这个地方的。”
“多心了。对了我还没问你们为什么会在深夜潜进宫里呢。”
“这是因为……”
“他们终于来了么?”一个文弱的男声从楼梯口的灯光之中传出来,中断了我们的对话,“还真是快啊,我本以为至少要过了今年。”
唐执交握双手恭敬地站在楼梯口,我们四个并排站在她的身后。
穿着黑色袍子的男孩放下了手中的竹卷从席上站立起来,悠然自得地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们。
“他们并不是那些人。”唐执说。
我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
就是这个男孩,容颜未改,气质却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他坐在龙椅上的时候甚至还不如他九岁的弟弟成熟,而此时此刻他的心智,神情,都达到了连我,甚至是濮阳蓁都望尘莫及的地步,这前后仅仅不到两个月。
单纯地随着时间增长的东西只有年龄,而心智的成长则需要特定的土壤,冰与火的落差,生与死的抉择,沧海与桑田的变迁。
这个露出淡漠一切的眼神的男孩在看清楚我的脸之后,瞳仁忽然闪动了一下,我想这应该不会很多见……不对,岂止是不多见,简直罕见,像一片死海,只有在偶然遭遇了狂风沙暴的时候才能暂时地掀起巨浪。
“居然是你……啊。”她说,语气出人意料的平静。
他不打算问我是来干什么的,也不打算问他还剩下多少时间。
“是的。”我说,“你……还好么?”
“其实我该谢谢你的,只是……只是一直没机会。”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不想让你们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没什么比这更狼狈的了。”
“恕我直言,陛下,”我伸手制止他的话,“其实我觉得你最狼狈的时候是你坐在由董卓所主导的龙椅上的时候,而非现在,至少现在的你还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人格,不再是一个可悲的木偶。”
“是啊,一个被傀儡师所遗弃的木偶罢了,看上去好像还不如**控着的时候。”
“不。”我摇头,“董卓放弃了去主宰你的命运,那么从那个时候开始你的命就属于你自己了。现在的你,是你一生中最英明神武的时候。”
他看着我片刻,默默地点了点头,就算是肯定了我的说法。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揣摩你的那句话。”他说。
就在他被废黜的那一天,我对董卓说,你们在这里数落皇帝的不是,可是皇帝就坐在这里啊,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这是自从他被董卓操控以后得到过得最直接的,也是最强有力的援助。
“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其实我那天站出来说那些话并不是为了什么护国忠君,而是为了一个可怜的孩子打抱不平,仅此而已。”
“我只是个可怜的孩子么?”
“是,是一个漂亮的小木偶。”
“漂亮的小木偶?”他在听到这个评价之后居然饶有兴致地微笑了一下,“很贴切的形容啊。冠冕堂皇,君临天下,却又被忽视,被摆布,**控,作为一种身份,皇帝应该是天下至尊,可是作为一种职业,就像矗立在云端,一个失足就将万劫不复,就像我一样。”
“我并没有那种意思,我……”
“其实我很高兴你没拿我当皇帝而只是当我是个孩子,还是个幼稚到家的孩子。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如小我五岁的弟弟成熟。原因很简单,从降生的那一刻起,我是嫡长子,我只需要学习怎样当皇帝,所有人对我的谦逊都不亚于对父皇的谦卑。可他不一样,他讨父亲的喜欢,但他只是个庶子而已,一方面父亲想让他继承帝位,另一方面所有人都在反对这个提案,他生来就处于争斗的风口浪尖,所以他要学习的东西是生存。这世上就只有生存还有复仇,这两种东西是最原始,最本性,最赤裸裸的欲望;而人在追求这两样东西的时候总是成长得飞快,正因为如此我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因为,这世上绝大多数悲剧,都源于某种程度上的幼稚。”
“某种程度上的幼稚?”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非常在意你说的那句话么?”他突然奇怪地转折,“并不仅仅是因为这句话是为了帮助我。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任何形式的帮助实际上都是徒劳的,所以我更加在乎的,是你这个人。”
“那……是为什么?”
“你问他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其实没有错,只有每个人都为他人着想的天下才算得上是真正安宁平稳的天下。你懂我的意思么?”
“我懂。”
“你不懂。”他笑。
“陛下的意思是只有每个人都替别人着想才是治世。正因为如此,乱世之中的绝大多数人就不会为别人着想,他们所想的就只是生存,陛下也说过生存是是最本性的愿望,人们可以为此而不顾一切。”濮阳蓁轻轻地说,“也就是说,乱世之中替别人着想的人,往往会受到意料之外的伤害。”
他的微笑消失了。他仔细地盯着濮阳蓁的脸看了一会。
“原来你是……怪不得。”他意味深长地说。
“是什么?”濮阳蓁问。
“没什么。”
“这算是你在为我担心么?”我问。
“马超,你是个欠揍的家伙,把你的身份摆得和我一样高,而且还用这种不郑重的口气。你还会叫唐执一声王妃,就不能也给我点面子么?”他这么说着,脸上却没有什么怒意,反而轻笑着,“还叫我漂亮的小木偶什么的,还不把我的忠告当回事——我可是很少关心别人的。”
“那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也多关心关心自己的生存问题么?”我说。
“你可以这么理解,”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大晚上的打扮成这个样子闯进我这里,你们应该是为别的事情而来的吧?赶快从我眼前消失。”
“抱歉,生存是你该考虑的问题,而不是我。”我也转过身和他背对背,“如果我和绝大部分人都一样的话我就泡不到喜欢的女孩了。我和你不一样,你有王妃爱着你,而我还没尝到过被一个人爱着是什么滋味呢。”
“生存是我该考虑的问题?你这是在嘲讽我么?”
“也对,其实你可以不用考虑,因为我会救你出来的,”我说,“不过不是今天。”
“哈哈……现在看来还是你比较幼稚吧。”
“我们走。王妃殿下不必送了。”我说着迈开了步子。
我本没打算再回应他,但是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我记得,那天你对你弟弟说,让他送它最后一程是吧。没必要那么悲情,你就当董卓是第二个王莽,然后坐在这里等着第二个光武帝出现就好了。”我说,“老实说,不光是你想揍我,我也挺想揍你的,我们这么些人为了你的帝国抛头颅洒热血,可你却在劝我多考虑考虑自己的生存问题,你说这不欠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