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后，是早稻大面积栽插的时期，北方地区气温回升快，但降水仍然不多，为了不影响农作物的生长，需得灌水锄草，抗旱防渍，加速土壤养分的分解。
农谚说得好：“能插满月秧，不薅满月草。”此时加强管理，早追肥，早耘田，早治病虫，促进早发，日后收成有望。不过这年头，能种上庄稼的人不少，能吃上庄稼的却不多，因为世道太乱了，到处都有恶霸为非作歹，强占百姓土地，将其据为己有。
师门弟子一回到家，卸下锄头，就冲到跨院里，抢着木墩上的麦子茶大口饮灌。师娘在后面连声叮嘱他们小心，他们全都充耳不闻，周师一声咳嗽，一个个便似见了猫的老鼠，收住了牛饮之势，细吞慢咽起来。
冯进在一帮师兄弟里面最是年长，也最憨厚。他先向周师交代庄稼的情况、农活的进度，又把摘下的茶叶给周师看。夏茶新嫩，还沾着草木香气，周师满意，夸了他几句，冯进才安心。师兄弟们调侃他，他摸摸后脑袋，露出大白牙笑。
众人正说着话，轰隆一声，惊雷响起。周师见天边飘过来大片乌云，忙取下洋钉子上挂着的蓑衣，对弟子们说道：“你们先吃饭，莫要误了练功。”
冯进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师父，您去哪里？”
“我不放心，去田地里看看。”
“我跟您一起去。”
周师抬手阻止。师兄弟们撂下茶碗一拥而上，想拦着他，他笑一笑，走了一圈就把弟子们都撂倒了。
这是形意拳的肩打、胯打和臀打，讲究“轻出重收”，不像出拳似的打出去，而是很轻很缓地比画出去，收拳时要使劲，手上要带着“东西”回来。周师顺带给弟子们上了一课，讲到摆胯、凸肩、甩屁股都太难看了，这种近身打法就是一蹭，蜻蜓点水般挨着肩、腰、大腿和脚，就将人都扔出去了。
等弟子们反应过来，周师已经蹿到门外去了。
可就是眨眼的工夫，弟子们见周师又蹿了回来，将蓑衣往院里一掷，大步走进屋关上门，脸上显见一股子愠怒之气。
师兄弟们一头雾水，挤眉弄眼地示意师娘去察看情况，就在这时，院门里又走进来一人。冯进率先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定在原地。师兄弟们相继回头，大呼小叫着朝来人奔过去，脸上的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娟姐儿在屋里学绣花，听见“瑶草”立马一个踢翻，掠过面前一摞女红样品，蹿入人群中，抱着宋茶哭了起来：“宋茶哥哥真的是你吗？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很、我很想你呀……母亲也很想你，大家都很想你。”
她在这时难得还记着女儿家的矜持，倒惹得师兄弟们大笑。宋茶朝大家颔首示意，没有过多解释，先是上前给师娘作揖，而后往周师门前两膝一并，跪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回来了，分明前一秒他的视野里还是女孩子朦胧的倩影，被笼罩在月光和树荫下，漾出丝丝密密的旖旎，可下一秒、下一秒他便出现在铜川城外。
他无法解释眼前的种种变故，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他回到城里，洢水胡同还是如往常般热闹，一到傍晚就人流如织，各式小贩层出不穷，挑着香喷喷的担子，不知疲惫地吆喝着。没入巷弄深处，青砖红瓦一如过往，乡间细语软糯婉转，他心头被无边无际的酸涩与温馨淹没。
回归故里他最想见到的人就出现在眼前，可周师非但没有笑脸，还怒目而视，背手离去。他一个醍醐灌顶，才记起不久前，因执意要将齐先生的赠画送给义兄，他惹了老人家不快，想必周师尚未消气。
往常若此，也不至于到跪地认错的地步，只是这次去百年后走了一趟，宋茶内心百感交集，这一跪，求的是心安。可当他从娟姐儿的絮絮叨叨中得知此一去竟相隔了一年有余时，他的心彻底无法安生了。
现代月余，民国却已经历春秋四季，他懵懂知觉，终于明白周师为何扭头就走，为何不想看见他。
一年，竟然这么久了。
师娘担心他胡思乱想，解释道：“你莫要怪你师父，他是爱之深责之切。你可知这一年多他是如何度过的？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每一日都在伤心难过，一方面责怪自己平时对你太过严厉，另一方面又懊恼自己不够仔细谨慎，竟让你在这乱世一个人上路。可仔细想想，你的师兄弟们哪一个不是孤身一人闯武林？你自幼习武，不知在外面走了多少年，是他自责，非要给自己安个罪名……”
“师娘，您不必说了，瑶草都懂。”
周师待他如亲儿，哪一个父亲能容忍自己的孩子无缘无故地消失一年？其间的担忧、自责、痛心和恐惧怕不是言语可以讲明白的。想到这里，宋茶越发心乱如麻，任凭师兄弟们如何劝说都不肯起身。
片刻后乌云盖顶，一场晚雨终究逃不过去。师娘摆摆手，令师兄弟们都去内院练功，自己拽着娟姐儿进了屋，徒留宋茶一人跪在院子的石砖上。
雨水浸入膝头，带来一片片冰凉。他在想，幸好在城外的农舍借了一套衣裳，否则穿成现代的样子回来，该如何诛周师的心？
可是、可是……那个叫沈旧的女孩，又该怎样失落？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他？不知道命运终会为他带来什么，宋茶感到有些疲惫。
次日清晨雨停了，周师仍旧没有出门。到晌午，冯进实在看不下去了，为宋茶装了碗饭，蹲在身旁劝他进食。宋茶摇摇头，说话有气无力：“周师还未原谅瑶草。”
冯进见他脸色潮红，唇瓣苍白，想必是淋雨受凉了，便高声对屋里喊道：“周师！瑶草生病了，您别同他置气了吧！”
周师一言不发，宋茶冲冯进微笑，示意他别再白费功夫了。冯进不听，将碗一搁，也在宋茶旁边跪了下来。
他是一根筋的人，只认准一件事。在他看来，瑶草不是会无缘无故失踪的人，这一年来音信全无，定然是遇见了危险的事！可周师非但不关心还责怪瑶草，实在没有道理。
想到这，他气鼓鼓地道：“周师对你太严厉了。”
周师娘见状，又气又急，指着他的脑仁骂道：“诚心要给你师父添堵？你这样，其他师弟再一一效仿，我看瑶草不跪个三五天都不行了。”
“我……”
师娘还没说完，门外传来几声高呼。冯进回头，人已到了门口，都是洢水胡同的乡亲，一脸焦急地说道：“前一阵住你们家的那人被山匪扣下来了！”
冯进一个挺身：“是谁？”随即反应过来，“是沈兄弟吗？”
“我也不知道是谁，总之是在你家过年的那个，元宵夜喝得烂醉，被你们师兄弟追了两条街才找回来，我这才印象深刻。前头从城外十里的小翠山回来，看到山匪们押着几个人在做苦力活，我见他眼熟，赶紧回来告诉你们！”
“没错，是沈兄弟，可他二月就离开了，这都三个月了，竟还没回春城吗？”
“不知道呀，大概一出城就被土匪抓住了吧？哎快别说了，你们赶紧救他去吧！”
宋茶听到这里，才反应过来冯进口中的“沈兄弟”是谁。知道义兄不会无缘无故地来铜川，他喊住走到屋檐下的师娘：“师娘，是我义兄吗？他来做什么？”
周师娘见他目光中闪烁着殷切与焦灼，忙转开视线，捡着廊下的竹篓，吞吞吐吐地道：“瑶草，你不在的日子我为你物色了一个好姑娘，你若是同意，师娘这就替你去议亲。”
“师娘！”
师娘将手上的东西一扔：“你这孩子，说走就走！一年来杳无音信，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让我怎么想！让你师父怎么想！我怕娟姐儿乱想，每次都等她睡熟了才敢偷偷抹眼泪，你又知道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师娘，是瑶草错了。”
师娘背过身去，扯着袖口抹了抹眼睛，平复道：“你师父找不到你，向沈家兄弟去信询问，他不放心，这才一路寻你到铜川来。”
宋茶声音一紧：“何时？”
“去年十月到的。”
“嫂子和孩子们呢？”
师娘走到宋茶身旁，拍了拍他的肩：“瑶草，师娘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沈家兄弟亦如是。”说到后面，师娘的声音略有颤抖，“他怕你身陷囹圄，急于相救，所以……”
“他、他一人来的吗？”
“瑶草，你不必忧心，沈家小嫂事先定然是同意的，否则也不会……”
没等师娘说完，宋茶眼睛微热，作势一个起身，可膝盖刚离地又忽然落了下去，抵着石砖磕出了声。他看向面前紧闭的木门，从糊着纸的窗格子里依稀能听见一丝回旋在堂前屋后的风声。
在百年后的世界里，门窗的质量和图样都变了很多，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夜里仍有风声在回旋，一遍遍地回旋，穿透心房。
双肩往下一垂，他招手唤来冯进：“师兄，周师还在生我的气，若我此时离去，他必然伤心难过，可义兄对我情深义重……瑶草一人之躯，实在、实在分身乏术。师兄，还请你代瑶草走一趟，务必……”
“你放心！我定然将沈兄弟完整无缺地带回来。”冯进说完，并未请示周师，直接带着两个师弟出城去了。
娟姐儿躲在门后，偷偷地看着宋茶。她年纪还小说不出许多词汇，只觉得此刻的宋茶是灰沉沉的。以前她和母亲说长大了也要成为像师兄瑶草这样的人，母亲问她：“瑶草是哪样的人？”
她回答：“很好很好的人，温柔、聪明，样样都好。”
当时母亲的神色亦如此刻这般复杂，悲喜交加，许久后才摇摇头：“母亲不希望娟姐儿成为瑶草那样的人。”
她不解，母亲尝试着同她解释：“你不晓得慧极必伤的道理，太好的人，终会死在自己手里。”
娟姐儿始终不懂，但是这一刻，她似乎有一些懂了。倘若宋茶如她一般没心没肺，或许就不会考虑很多，不会想得深远，不会因师父的痛心而痛心，不会因为一个不是自己的错所引起的一连串变故而自责。
是的，她认为宋茶没有错，但是，父亲母亲也没有错。娟姐儿挠挠头，小猫似的喃喃：“母亲，我有点难受，你可以来帮我看一下吗？”
周师娘噎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被强行压了下去，她看看宋茶，又看看面前紧闭的门，连声叹息后还是跟着娟姐儿走了。
堂院里又剩下宋茶一人。
也不知过去多久，门终于被推开。周师背着手立在屋檐下，语气深沉，不乏责备道：“宋茶，你是个不敢忘恩的人。那么我问你，今生谁对你的恩情最重？”
宋茶叩首答道：“师父对我有教养之恩、知遇之恩、鸿蒙之恩，此恩此情，瑶草几辈子都无以为报。”
“你知错了吗？”
宋茶沉默，周师见他到这时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大失所望：“我早就说过不得送画，你偏不听！现在倒好，你看看都出了什么事！”
“师父，您并不封建迷信。”
周师怒笑道：“活到这把岁数，我还有什么不信的？宋茶我告诉你，你不只是我的徒弟、娟姐儿的兄长、那帮孩子的兄弟，更是整个武林的希望！我再问你一句，你知错了吗？”
宋茶细细地思索，这一个多月他经历了许多，不只是误闯了一个一无所知的世界，有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新鲜体验，更多的是他看到了一些过去不可能看到的真相。这些现实他尚且不能接受，又如何让周师接受？
他淡淡一笑：“瑶草知错。”
“你错在何处？”
“瑶草知师父之心，亦与师父同心同德。以武救国必当是瑶草践行一生的使命，定不敢忘。”
周师神色稍缓：“你知错就好，瑶草，不要再令我失望。”
在屋里偷听的娟姐儿噘起嘴，一屁股坐在炕上，将绣花针往线团上随便一戳，抱着手臂活像头小牛，鼻孔“哧哧”地出着气。
师娘将绣花针在头发上划了两道，低声问：“谁又惹你了？”
“还不就是！”娟姐儿也怕被父亲拎过去责骂，不情不愿地放低嗓音，“惹我的人可多了，父亲、母亲，还有宋茶哥哥，你们都惹我了！”
师娘笑了，没说话。娟姐儿坐不住冷板凳，一股脑地倒了出来：“父亲为什么不问宋茶哥哥这一年去了何处？”
“瑶草不是无缘无故闹失踪的性子，他一定有难言之隐，不必多问。”
“是呀，既然如此，父亲为什么要逼着他认错？！”
师娘脸色一变，扭过娟姐儿的胳膊，面容难得一见地严肃：“以后这话不许说了，对任何人都不许说。不管瑶草有什么原因，一年多没个信儿，让你父亲、让我们都提心吊胆，这就是他的错。”
娟姐儿被母亲弄疼了，眼泪“啪嗒”一下，如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落。周师娘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控了，放下手来，覆上她的背轻拍着安慰。娟姐儿不听，踢掉鞋子爬上炕，直往被窝里钻，瓮声瓮气地抱怨道：“坏，你们都好坏，大人怎么这样？”
她是勇敢的，敢用“逼”这个字眼。诚然父亲母亲的记挂、担忧、痛心和恐惧都是有迹可循的，在这一点上，宋茶绝对有错。但是周师想让他认的“错”，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难道他们不是打着爱护的旗帜，在逼他走一条不归路吗？
师娘心里清楚，整个大院里只有这丫头敢这么想，还敢这么说。
“武林武林，若是救得了世，外面怎还天天打仗？”
“住嘴！”周师娘不再纵着娟姐儿，掰过她的脸，正色道，“你记住，为一身谋则愚，而为天下谋则智。若只有一己之力，便做一己之力能做之事。这些年母亲就是日日夜夜重复着这句话，同你父亲才圆满至今，否则如他这般恩施做派，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你还能有眼下的好日子过？”
娟姐儿抽着鼻涕，哭声渐小。
“将来、将来瑶草要走的路，远比你父亲难上千万倍。为什么？因为时代不同了，饭都要吃不上了，任何受苦难胁迫动摇的意志和放下的尊严，都会成为他的阻碍。不只这些，还有……还有他未来的妻子，将直接决定他下半生的活法。”周师娘说，“就你，鞋子上沾了土都受不了的性子，还想嫁给瑶草？”
“母亲……”
“娟姐儿，母亲不仁，要教你做个自私的人，把小聪明放在安身立命上。以后，别再想着瑶草了，说句难听的，母亲不想送你去受苦。”
“宋茶哥哥……”
“我会为他安排一桩好的婚事。”
“母亲已经有了人选？”娟姐儿眼神怯怯的，暗藏涌动的情思，“是最好的吗？”
周师娘没有说话，良久，像是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抚摸着哭累了的娟姐儿：“明天我就替瑶草去议亲。”
娟姐儿怔然地望着母亲，漆黑的瞳仁里满载着浅草般细腻的愁绪，落在窗棂下，仿若一夕凋零的丁香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