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阳出了飘荷小榭,又在长廊中兜转,到了一处房间门前,他推门而入。
黑影站立,似乎早已等待多时,那烛灯还放在案上,散发着微弱的光。
“阳少爷,老爷托我给您带句话。”房间并不很亮堂,那道声音的主人转身,沉默了些许时间,对着修长的身影躬身说道。
似乎是看到了明阳的默许,那声音再度响起:“老爷说:虽为试探,需谋而后定。若是心定,莫心软。”
说完那话,那道黑影便默不作声,拿起烛灯,偻腰从他身旁经过退出了房间。
明阳就站在刚进门的位置,身后传来“吧嗒”的扣门声,声音小心翼翼,他的思绪却被打得乱麻。
他的身影有些疲惫,他缓慢地踏着步子,似在思索。他走到桌前,扶着桌沿缓慢坐下,这处地方应该并不是会宾之地,桌上只放着一盏烛台,摇曳的烛火在他脸上照出昏黄。他的脸慢慢靠近烛盏,他的食指轻敲着桌面,小小火烛在他眼中摇摆不定,照出他神情的不知所措,食指击木的声音断断续续、久久不息、杂乱无章,在安静的房间里荡来荡去。
……
“潜儿,你觉得如何?”虎伯深思问道。
明潜看着刚刚合上的门,默不作声。
虎伯也没再问,沉默将两人笼罩,空气中凉意慢慢充斥,让人汗毛微微倒竖。
“伯,我总觉得不对劲。”明潜说不上来的有点不太好的预感:天色这样暗了,谁来寻明阳?他这样匆匆离开,回头时脸上那一丝紧张。况且他们二人此次前来却是连明月的身影都不曾见到,虽说女儿家不宜迎客,可终究是伯伯亲人,见上一面并不难。就连明阳的母亲都未曾出面,实在是有些让人捉摸不透。难道他猜得出此行二人的目的?
“再看看吧。”明虎今日所来无非是看一看自己的侄子生活如何,提亲一事不过是有这样的打算,他看到明阳已长大成材,心中满是欣喜欣慰,但作为一名老道的猎手,他对危机总有着某种直觉,此刻就感觉自己像是……一只猎物!正落入某种圈套!这种感觉很不好。
飘荷小榭沉浸在沉默中久久无法脱离,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雨,闪电像是天空脑海中的灵光,乍现却又转瞬消逝,雷声隐约,但却能感受到它正从远方轰然而来。
“伯伯,明潜。”未见其人,门外便传来明阳的声音。
随后开门声将两人不定的思绪拉了回来。
“怎么?”明虎有些担心。
“无妨无妨。”明阳坐下,没有多言。
“好香啊。”明潜努力想将冷淡的氛围重新营造回来,他接着说道:“是这窗外的荷花?”他还看向窗外在雨中漂晃的荷花,再次开口说道:“这飘荷二字真是贴切十分。今日来哥哥家中真是大长见识,所见之物无不雅致非常,所食之物皆是珍品,所闻之物尽是闻所未闻、奇异有趣万分。哥哥可否再做一次老师,同我说说你这园子,我在明寨从未见过这等雅兴之所。”此时明潜笑道,言辞凿凿。
明阳有些讶异:他认得庸文!又见闻过瓷器,品过好茶。明阳看向他时,目光中带着警觉:我倒是看拙了眼。
“明潜弟弟倒是好眼力,不过你说我像是说书先生,我便心有了芥蒂,我偏要再卖一次关子。我此时也想听听我的'学生'是怎么说他老师这园子的。”明阳开玩笑似的说道,他对明潜此时有了极大的兴趣,想要试探试探他。
“哥哥气量着实不大呀。”明潜朝他笑了笑,也有调侃的意味。明虎感觉火药味逐渐煽起,有些迷惑地看向明潜,不知道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并未说话。
“来时的路上,我便对哥哥不禁暗生了仰慕之情,见到了哥哥,观其言谈举止,对哥哥的敬仰更加难以掩饰,如今轮到老师考较学生,若是我哪里说的不对,还望老师莫怪。”明潜起了身,满脸虚心请教的样子。
明阳眼角含笑,点了点头。
“有马车自天上来,于人境欲接二凡人登天,指引人身着礼服,谈吐不凡,躬身驱驾迎二人。天马飞步,坐天人驾座若处云海之上,迷迷茫茫,不知其所去。”明潜顿时气质一变。
明阳眼眶微张,拳头猛地紧攥:古庸言!
明虎也是讶异,看向站着的明潜,眼中满是疑惑,他又瞥见明阳紧张的模样,迷惑更甚,心道:这小子我都看不透了!无忧教他的?
“大雨过后,雨雾腾起,仙云缥缈之间,但见天境若隐若现,其中有霞光氤氲,山林草木沐浴天华,不禁让人心向往之。”
“初入天境,迎宾小童手持耀明天灯,领二人寻天人之所。盖天路之石取山之精,身踩之上,似置身于天下大川山河。望之远者,有大山高峻镇压天境,腾云旋绕,造化暗生。目及近者,青竹绿植随天风而动,雨云飘飘之际,但见碧海如海翻涌,生气如潮起落。入耳者,泉水叮咚,虫鸣起伏,山鸟吱喳,若天籁再造乾坤,眼前如见有江自天上而来,天水滚滚似流金,千彩大鱼腾跃其中,又如春风徐徐拂面,青草寸寸浸大地,再好似大雨倾盆,闪电乍现,雷声轰鸣。”
“天路渺渺,不知其所至。越天桥,行天阁长廊,兜转之时终至天人居。”
“天人迎宾,气宛若蝶之翩然,声若由肺腑而发,说天境之玉瓷,道天人之感受,品无上之佳肴。”
“与天人共处,宛若世上白活上千年!”
明潜话毕,尽华丽之言,道心中所感。
明阳的掌声响起,不停赞道:“妙,妙,妙!”
明虎则是满脸茫然。
“弟弟也懂大庸官言?”
“略微懂些。”
“弟弟懂瓷器,知茶理,如今又识得庸文,使得庸言,古庸言你竟也通晓,好弟弟啊,你今天真是令我惊讶异常!”
“所知不多。”
明阳用庸言与明潜交流,这一幕在明虎眼中显得格外诡异。
“伯伯,明潜弟弟上得了学堂否?”明阳笑道。
“没有。”明虎不知他问这般问题所为何事。
“今日祭祖,想必你也听到了我说的话了,作为哥哥,我希望你能抓住那次机会,成功的好处是你根本没有办法想象的!”
小榭中再无声响,明阳直视着明潜,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潜笑着慢慢坐下,也没了言语,只等待窗外的雨再大些。
“伯伯今日来,应当不只是做客这般简单吧?”明阳也坐了下来,很是和气地向明虎问道。
明虎看向明潜,他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现在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可是为明月之事而来?”明阳不再掩饰,开门见山的问道。
明虎被他这样一问,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打得窗沿砰砰作响,雨水点点蹦进屋内,凉意让人皮肤格外的难受。
紧张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碰巧的是丫鬟端来了茶水,这才缓解了一下压抑的氛围。
明阳起身走到窗边,蹦开的雨水想要打湿他的衣衫,可却他的衣服上见不到一丝湿渍。待到一声“吧嗒”的关门声响起,明阳才缓缓关上了窗户,坐到他的位置。
明虎端着茶杯放到嘴边,不知是喝还是没喝,像是静止不动似的。
“伯伯从小帮扶我家,阿阳一直记在心里,满心的感激,心想着将来某一天定要感恩伯伯。”
“不如这样吧,伯伯和明潜弟弟喜欢听我“说书”,我便再说一则小故事。听完这个故事,伯伯大概便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意思了。”明阳手指轻敲着桌面,徐徐道来:“当今大庸平乱侯谭章,出身于大庸东北延疆郡镇泰府一寒门。升武二年,天泰国举兵大肆进军大庸东北,镇泰府抵挡之不住,边疆大乱,乱军流民逃窜,土地狼烟四起。”
“时帝刚即位,朝堂之上局势未稳,青田之国又从中作祟,内忧已成患,何能顾外?升武二年,乱世之年也。”
“升武三年二月,当时的无名小辈谭章在首府承运的石城举平乱大旗,组织流民乱军抵挡住了天泰大军,史称石城之战。而后一年,平乱大军一鼓作气,不断北上,将天泰大军打退回天泰国土,并且连攻十五城,威震东北边疆,未敢再有犯,史称镇泰之战。”
“升武四年九月,天泰国联合玉泽、庸北再次大聚进攻,为夺回天泰十五城、瓜分大庸东北十三郡,当时已封侯的谭章被任命为大将军,再次出征,镇守边疆。历时两年,终在天泰十五城的大土堡击退三国联军,从此边疆再无纷争,一片平和,史称此次战争为三国联军战争,或是大土堡之战。”
“谭章官至平乱侯!”
“有此等功绩,为何还是侯爵?因为他斩了自己的亲舅舅!”
“朝堂之上绝无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可我却是听说,其中大有玄机!”
明阳说着很是激动,他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浑身轻颤地站了起来,背对着两人,盯着架上的瓷器,久久没有说话。
窗外的雨似乎是停了,听不见雨打窗台的声音,可雷声确实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因为他的舅舅在他年幼的时候杀了自己的父亲,这是血债血偿!”
轰!
雷声宛若要将天空撕裂,雨水凌厉要将窗户击穿。
怕啦!
明虎手中的茶杯坠落到了地上,刺耳的声响在这小榭中掩过了轰响的雷声,让人背后发寒。
明潜也是难以置信地盯着明虎,他明白明阳话中的意思。
听见了茶杯摔碎的声音,明虎惊得离了座,低头微微晃着,双手紧攥,手足无措。
明阳转过身来,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地走到桌前,他猛击桌面,涨红的面孔显得无比的陌生和狰狞,血丝将他的双瞳占据,牙齿似乎都要咬出了血,那句话再次从牙缝中艰难地钻了出来:“血债血偿!”
啪!
明虎一巴掌抽在他的脸上,清脆而又刺耳。随后便匆忙夺门而去。
风,呼啸冲进房间,烛火尽灭,带着雨,刺进心里。门也在跟着风来回摆动,黑暗中的咯吱咯吱声让人不寒而栗。闪电像是青冥中封印恶鬼的枷锁破开的裂口,幽光从那出天之裂痕中散落,照得这处狭小的空间宛若地狱。
明潜盯着眼前好似恶鬼的面孔,是这样惊悚。
“骗子!”黑暗中只听得见明阳的狂笑声,却不似酣畅,更是哀嚎。
明潜只觉得天地旋转,脑海中像是被群魔占据,在头脑中掀起腥风血雨,他昏沉着向外跑去,无关风雨,不知方向,不问归处。
雨很大,风很急,轰雷在每个人心中都撕开了一道裂口,凌冽的风,冰冷的雨,正不断往那道裂口中倾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