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潜离开满香楼，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着。
太阳很认真地工作，不停地洒着光和热。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只看见树下几个劳工光着膀子懒散地聊天，石桥下面几个孩子在吹牛，几个乞丐缩在墙角睡着觉。只听得见若有若无的蝉鸣声传来，在干燥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的高昂。
明潜顶着大太阳无所事事，于是决定去看看庄先生。
明潜一直都看不懂先生：一个人住在明湖旁，不和其他人打交道。明明是个教书先生，却总是让自己锻炼体魄。明明是书塾，却只有自己一个学生……虽然庄先生规矩很多，有些古怪，但是明潜对庄先生很是敬爱。
明潜才刚要叩门，院子里传出来了庄先生的声音。推开了门，庄先生正在整理衣服。便装上阵的他扭头看向明潜，笑了笑说道：“明天才上课，你怎么今天就来了？”
明潜大大咧咧地说：“想先生了，不行吗？”
庄先生今天心情似乎很好，难得地没说明潜油腔滑调，浅笑着说：“行，快去洗洗脸，咱们出去钓鱼。”
明潜开心地喊了出来：“好嘞，出去钓鱼去喽。”
冰冰凉凉的井水驱散了灼热，让明潜的心情更加好了起来。
“把鱼篓拿着。快点。”庄先生把鱼竿放在肩上，走了出去。
七年前，明潜的父亲让明潜到这个山木之间的小书塾来。第一次见到庄先生，明潜就喜欢上了这个先生：相貌堂堂，嘴角总是带着浅笑。他还记得庄先生第一次见到自己还有些惊讶，不过还是亲切地问自己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父母是谁，当时他就对这个儒雅随和的庄先生更加有了好感。虽然后来才发现在庄先生门下学习一点也不轻松。
庄先生走在前面，袖管很随意撸起，扛着鱼竿。太阳有些大，却看不到庄先生流汗，依旧很惬意地走着。
“把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背给我听。”
“啊？哦哦……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明潜擦着汗跟在后面。
“慢一点！多一些感情！”庄先生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明潜看着庄先生气得牙痒痒，还是咬牙背着：“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
“陶渊明是你这般心态否？浮躁？”
明潜忍不住了，抱怨说：“先生！以前都是会背，懂得意思就可以。可是现在您又让我背的有感情。而且天气这么热，怎么静下来嘛！”
“那你就多背几遍，想怎么背就怎么背，读多了就明白了。”庄先生也没有生气，在慢慢地引导明潜。
明潜有些不太明白庄先生的用意，但也没了刚刚的意气用事。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违心任去留……”明潜接着背。
他记起庄先生在教这篇归去来兮辞的时候对陶渊明很是推崇，说其真性情，真乃隐士也。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明潜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反复背着。
陶渊明先生到底想表达什么？
他慢慢悠悠地跟着庄先生，蝉鸣高昂，草木深翠。隐约之间，明潜似乎听到了陶渊明先生在走出官门时发出的感叹：我小时候家境是多么的贫寒啊！为了果腹，又心有向往，所以我选择出仕！做一小官，却又深受其苦！为了吃饭，我居然违背了自己的本心！于是我决定辞官！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朦胧之时，明潜仿佛看到在月光下，一个单薄的身影锄禾而归，静谧的土地上悠扬的民谣飘扬。回到自己的小房，做个小菜，提上一壶酒，坐在院子里，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闲适地饮着酒。
忽而间，夕阳西下，山鸟飞还，南山之下，东篱之旁，田地里杂草稠多豆苗稀少，陶渊明静立在其中，望着远处的美景。时而缓过神来，锄着地唱着歌。
耳边听到，眼中所见，明潜浑不觉自己已经停下脚步，嘴上也停下了背诵，庄先生就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垂钓。
当明潜回过神来，看到庄先生坐在树荫下，自己顶着太阳，赶忙跑过去，嘴里还嘀咕：“先生怎么都不叫我？热死人了。”
庄先生轻笑了两声：“你出汗了吗？就胡说。”
明潜这才发现自己没有那么热了，身上冰冰凉的，才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先生，误会您了。”
明潜见庄先生没有说话，又郑重地说道：“我明白陶渊明当时的心态了！更明白先生您的用意了！谢谢先生！”
庄先生点了点头，少有的夸奖：“背的很好！”
明潜又摸着后脑勺，傻傻地笑了起来。
水面上徐徐吹来凉风，树叶微摇。应该是天要下雨，时不时小鱼点出水面呼吸，圈圈波纹散开。雨前的宁静配上垂钓真是绝佳的选择，干燥的空气混合着水汽让人感觉身上有些黏糊糊的。
明潜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根草，看着树枝：“先生，上次喝了你的酒，我感觉有些奇怪。”
庄先生盯着水面：“怎么了吗？”
“我做了个梦。”
鱼线轻微的晃动了一下，水面上泛起了涟漪。庄先生扭头看向明潜：“梦见了什么？”
“好像……”明潜眼睛有些迷茫，庄先生则是一直盯着他的嘴。“我看到了一整个世界！”明潜起身看向庄先生。
此刻的庄先生也正看着明潜，像是怔住了。明潜轻声唤了他两声，先生才后知后觉自己失态了。
庄先生很快扭过头去，盯着自己手里的鱼杆，没有再问。
“梦里有很多奇怪的景象。”明潜努力地回想那天的梦境。
“而且感觉自己变得不一样了。”
庄先生还是没有说话，似乎他眼里就只有那根鱼线。
明潜这些天很迷茫，他感觉周围的世界并不是他所看到那样简单。他觉得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想要问，迫切希望能够拨开挡在自己眼前的迷雾。
“先生，你见过很大很大的熊吗？你觉得单凭一个人有可能杀死他吗？”
明潜对上山那天发生的事情印象深刻，只是自己什么都没有说。从小在先生面前长大，明潜觉得先生就像是自己的父亲一样，才希望先生能为他解答。
“潜儿！”庄先生轻声唤道。“你看这水。”
“大千世界就像这湖水，我们每个人都像是这湖里的鱼。”庄先生慢慢地给明潜解释。“有的是鲤鱼，有的是虾米，有些是水草，但更多的是数不完的沙砾。”
“有些可以长得很大，有些注定就只能是小鱼，但是都在这一湖水里存在着！”庄先生放下手里的鱼杆，指着水面。
湖面平静，可庄先生手指轻抬，一条鲤鱼就跃出水面。不知所措地摇着尾巴，带出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扑通一声又落入水中，水花四溅。
明潜看得目瞪口呆。
庄先生右手掌心朝上，又是一轻抬，水柱喷涌，湖底的沙砾被抽出水面。又一覆手，水柱散开，沙砾落入水中，湖面不一会又归于平静。
“就像我所演示的那样，沙砾也好，大鱼也罢，都有机会离开这小小湖泊。”庄先生转过身来看着明潜接着说：“但是也不要忘记，这些都是外力！因为我，这些池鱼沙土才可以冲出水面。”
明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着先生有些呆呆的。
“机遇是一部分，自身才是根本！凭借自身的力量，终有一天，没有我，小鱼儿也可翱翔天空！”
“好好学！切莫好高骛远！”庄先生认真地教导明潜。
等明潜回过神来看向先生还想再问的时候，庄先生又静坐在水边，看着水面，等待着鱼儿上钩。
“先生！我想学跃出凡尘的法！”明潜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神情很是严肃。
“你一直都在学！只是你一直不知道罢了。”庄先生感受到了明潜的认真，笑了出来。
“可是……您教我的这些有什么用啊？圣贤书？”明潜有些激动，站了起来。
“浮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么快就忘记我刚刚和你说的话了吗？切勿好高骛远，你将《离骚》诵于我听！”庄先生扔掉手里的鱼杆，有些生气。再次站了起来，指着明潜喝道。
一声喝斥，明潜低下头来，豆大的眼泪落在地上。
“老师失态了。只是潜儿……非凡之法非一日之功，这条路太难走！”庄先生出言安慰，轻声解释给他听。
听着庄先生的话，明潜很快地擦掉眼泪。抬起头来的时候，揉着眼睛笑着说：“先生！我会好好学的！”
明潜很快就抛弃杂念，背诵起来。
“帝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
《离骚》虽长，但明潜没有再浮躁，定心背诵。
天空云朵逐渐厚重，水面不停泛起涟漪。空气更加闷热，蜻蜓也烦躁地拍打翅膀。树木丛中，一人垂钓，一童诵读，别是一番滋味。等到风更大些，庄先生才收拾东西领着明潜回去。
站在屋檐下，庄游看着滂沱大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