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好像有什么触到我的腿又滚落在一边了。
我睁开眼,看到车座上一朵玉红色的绢花安静地躺着。我来了兴致,到人群中去寻那赠花之人。
有些花车下头有机关,带动一块圆盘状的车座缓缓转动,这样站在路两边的围观人群就都可以看到了。毫无疑问,这也是拉拢选票的一种办法。
不过有些人也会拒绝使用那个机关,要么是不适应旋转,担心跌倒或晕眩,要么就是我这种,觉得没必要让别人无死角的看我呆坐。
很怪。
所以,我一睁眼看到的,就正好是给我掷花的那人的方向,不过位置应该要偏后一点。
花车走的不快,我的目光只转了一点就能瞧见。
是她?
我记得她,靖一的那个师妹,后来我听说这两人是天玉山上公认的一对,靖一失踪了两年,静仪虽然不得不返回天玉山,但也为他伤心了两年,等了他两年。
仙门人的两年会比常人更跌价吗?
并不。
如果他们不认真修炼,也常人寿命并不太大差别,就算是仙门元老级的人物,也都逃不过最后必然的结局,只不过比常人多了些时间领悟道理。
静仪对靖一是真心真情的。
我知道那个靖一刻意地在我跟前出现,也很生硬地学着别人说情话之类。我自认讨人喜欢,只是他这样的态度难免惹我怀疑。
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自从我那日在天齐渊边推开他,说了那番话之后,便再没见过他。
天齐渊的密宝,天玉山暗中寻找的东西。
天玉山最初只是仙门所有的采玉之山,上面住的也只是些雇来的劳工。一位劳工的儿子很有天赋,又得了仙门一位长老的青眼,虽算不得青云直上,倒也出人头地,好过在天玉山一辈子挖玉石。但他后来回到天玉山,自立了门派,也算是一位奇人。
只是仙门门派众多,瓜分弑神密法时又为了掩人耳目,便将密法真真假假地分散到各个门派。
天玉山除外。
我本来也很好奇,天齐渊里到底有什么让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上次意外在小攀谤上看到密文,左右总算猜出了一点。
不过那密法原先的主人为了稳妥,在下面设了许多障眼法。
被靖一吞下肚子的,不过是颗陈年的龙牙。
说来也好笑,那条龙是因为贪吃花渡镇的蜜糖而掉了牙齿。
龙牙少见,也算是难得的宝贝,还可入药,不过不是靖一他们想要的那个就是了。
想必靖一就是发现了差错,才缠着我不放,想从我嘴里套出点线索。
我看着那个过早地经历了心碎的女孩,她站在原地,离我慢慢的远了,眼神哀伤凄厉,但又无可奈何。
我慢慢回想这女孩的经历,觉得心酸。
如果是我,会花费三年、五年、十年、百年,来等一个不可能的人吗?
有万分之一的幸运,让我等来了他,但转眼就又失去了,那么这算是幸运还是更加不幸呢?
她消失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我也收回了目光,俯身把那朵花捡了起来,心中一动,簪到了头上,接着闭目打坐。
绕成一圈,我不过得了寥寥三朵绢花,下午偏热,许多人到了休息处便忙着补妆梳发,整理仪容,更有财力雄厚者准备了三套完全不同的装束,现在正赶着去换。
桐尾最近总不见人,多半是在照顾白珽的起居,听她的话里,白珽的腿伤似乎不太好,所以他也不愿意出门见人。我想起上次给桐尾丸药却反倒害了她,也不敢轻举妄动,便由专门的人去做专业的事,我不要添乱了。
这回再想破齐当真的结界,恐怕更不容易。
燕飞呢,他好像搬家了,我对他的踪迹也无从把握。
白珽的事再等等吧,我捂着自己的心口,从天齐渊出来以后,身体虽然恢复了些,到底不比往日,偶尔还会觉得心里发慌。我没告诉任何人,这种情况对我不利,最好不要大肆宣扬。
我额头上有一层薄汗,便也排队等着用公共的梳妆室。
有人专门搭了自己的帐篷,也就自在些。前头的花车回来的早,现在已经依次出发了,街面上传来一轮又一轮的欢呼声。
这里人多,前面的姑娘动作又慢,我在外面等着一直也轮不上,心里有些烦躁,加上从早上就开始准备,为了穿上束腰的衣服也不敢多吃,水也不敢多喝,现在饥渴难耐。
所以,当一阵紫藤花饼的香气从我后面飘过的时候,我下意识地一转身,却不小心打翻了一个仆从手里的铜盆,漂着脂粉的水将我腰以下都淋湿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微张着嘴愣在那里。
那仆从也没想到,慌了手脚,不住地给我道歉,只是还没等我开口,紫藤花饼就自己走了回来。
不是饼,是姑娘,美丽的姑娘。
她替她的仆从向我道歉,接着大方地请我到她的私人帐篷中梳洗一下。我全然被美色和肚子里的馋虫牵着走,胡乱地跟着她进了帐篷,她拿出两件衣服请我选择,我的心思全在矮桌的吃食上,眼睛看也不看,嘴里随便应付着。
紫藤花香味的姑娘干脆把花饼端到我手里,“这下总该定下心来选花车礼服来吧。”她言语带笑,但并不恼人,我很喜欢她。
“多谢紫藤姑娘,”我也不拘泥,饿死事大,“礼服的事不必在意,反正我也就坐着不动,没人会注意我的裙摆。”
她并不好奇我如何得知她的名字,我听闻重视选美的那些人,甚至肯花重金买对手的情报,穿什么戴什么,表演什么,一丝一毫都要知道。
“那就挑件常服,我这有好些新做的,也算给你的赔礼,穿着湿衣可不舒服。”
那倒也是,紫藤姑娘为我挑了件素净的袍服,倒是与我打坐计划的主题相契。待仆从帮我换上,我才注意到这衣裳虽低调,自有潇洒随性的气质,上面细绣了金丝碎花,闪闪发亮。
虽是低调,但也奢华。
紫藤姑娘的背后也不简单。
换好衣服,紫藤又替我细修妆容。她的手轻而软,弄得我昏昏欲睡。我强打起精神,和她聊天。
“紫藤姑娘是要弹琴吗?”
我看到仆从抱了琴,已经在等紫藤做最后准备了。我头上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被她轻轻取下,装在匣子里交还于我,只给我插了一根玉质长簪。
“是啊,待会儿要唱曲。沅白,待会将温姑娘的东西送到好客客店,交给栖木山的人。”
“紫藤姑娘知道我是栖木山的人?”
“听过几句,今日见了,想来是你。”
我也笑了,看到沅白有些着急但又不说的模样,知道外头在催紫藤上花车了,那么也快到我了。我不再耽搁她时间,催她快去。
绕城两圈,得花十朵。
本以为唱曲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谁知沸腾喧闹的人群竟能安静下来,我在后头也听到了几声。
娇而软,甜到心里了。
下了花车,我想着去给紫藤道贺,她这一曲惊艳,得了好些绢花,今年魁首必是囊中之物。只是十几步开外就看见她和一人有说有笑一同进了帐篷,我停住了脚。
怎么会是柳湍?
我在脑子里细细地想,原来柳湍说的故友就是紫藤,紫藤说听过我的事就是柳湍说的?
柳美人,在帝京。对了,柳美人原先是写曲子词的,我同他第一回见面他就以为我要向他求曲,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正当我感叹缘分的奇妙,只见一束绢花伸到我跟前,我一下子回过神,瞧见绢花后头笑眯眯的脸——靖一。
他的气色好了很多,人也胖了些,显得匀称,并不苍白无力了。我不知他是何意,他也直接,“送你。”
这不便宜,我实在不愿他们为我变卖东西换取银钱哄我开心,便婉拒了。
只是靖一并没看出我的用意,还三步两步总是阻在我跟前,献媚般,“那等花车游街,我抛给你!”
“你作何总缠着我!”我也来了脾气,质问他。
“对你好,还需要理由吗?”他甜言蜜语,很是好听。
“我并未拿你在天齐渊里找到的密宝。”我可不欠他。
“我知道自己之前错怪你了。”
“我也不知你想在天齐渊里找的宝贝是什么。”这与我之前说的话矛盾,但他别想从我这套出一点话来。
“这也不重要。”
“那你想要什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想要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温珏。”靖一说的深情款款,好似天底下最忠心的情郎。
而我一头雾水,只觉得他这几天仿佛变了个人。在天齐渊里勇斗怪物的明明是我,怎么感觉他的脑袋进了水。
“我换衣服去了,你别跟着我。”说完我就匆匆忙忙跑进紫藤的帐篷。
柳湍已经走了,不知道他看见我和靖一没有。
“追求者?”紫藤带笑。
“不是。”自然说的是靖一,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把腿伸展出来,盘腿坐久了也是很累的。
我心里好奇,张口便问:“紫藤姑娘认识栖木山的柳执事?”
紫藤正在换她的第三套礼服,很自然地答话,“你说柳湍啊,儿时相识,不过也许多年没见了,最近他来花渡镇,才又能相聚。不过他为仙门做事倒是我没想到的,我记得他一直想入仕,做官,对修仙长生这些不感兴趣。”
“也是巧合吧,我记得他参加了考试,只是没中。”拉完了腿,我又开始捶自己的腰背。
我察觉紫藤姑娘的神情滞了一下,接着叹息版感慨,“不是不中,柳湍惊才绝艳,既然一心考取,又怎会不中。”
“那是怎么?”我问,问了又后悔,两人分隔多年,又哪里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受人排挤,永不录用。”
紫藤姑娘把这八个字念的很轻,近乎吐气。
但这八个字很重,重的把一个骄傲的少年郎拉下庙堂。
金榜之上没有柳郎的名字,原是人意。
“刚刚你唱的曲,是他作的。”这本该是问句,但我太确定了。
“是的,”紫藤坐在妆台前换妆,“他答应我,送我最后一首曲子词。”
“以后便不唱了吗?”怎么说是最后呢?
紫藤对着琉璃镜抚着自己的容颜,“不唱了,嫁了人便没机会再唱了。”
我有些呆,看着紫藤在镜子中的脸,方才还如此生动的脸,谈到这里就黯淡了。对于人界女子而言,嫁人就是痛苦的吗?既然这样,又为什么如此渴望爱情呢?
等待了爱人两年的天玉山静仪,她提起靖一的时候,脸上也会有如此黯然的表情吗?
没有,她惊喜,失望,怀疑,嫉妒,不甘,只有在方才花车一瞥,才露出那么一点黯然之色。
这代表着,失去?
她知道靖一今天会来跟我表白。
她知道自己嫁的人不是自己爱的人。
那我该做什么选择呢?
我在镜子里只能看到自己的下半张脸,他们都说格外地像我的母亲。但是那个女人,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好像,她从未失去过。
我不愿意再想她,外头天色暗了,花灯都被点亮了,映得帐篷外头人头攒动。
沅白点了灯端过来,我抬袖卷起一阵风,吹熄了灯,惹得沅白小小的惊呼了一声。
我在紫藤后头轻轻搭着她的肩,道:“紫藤姑娘相信我的话,我便送你一份大礼。”
她望着镜子里的我轻笑,眨了眨眼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