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沈情绪失控那天,是Pro. Edward 第三次来家里的时候。
“Get out!”
房间传出她的大叫和玻璃杯摔碎的动静。
周绍连忙冲进房间,念沈怒气冲冲,胸口剧烈起伏,碎了一地的玻璃和镇静如常的Pro. Edward。
安抚好她的情绪后,周绍下楼找Pro. Edward。
Pro. Edward是美国著名的心理咨询师,尤擅长抑郁,焦虑等神经症。
“她很敏锐,察觉我的目的后,整个人异常防备,对抑郁一概不提,甚至要求我马上离开。”
周绍懊悔,他不应该骗念沈Pro. Edward是普通的家庭医生。
两人用英文交流。
“是我的错,我应该告诉她真相。”
Pro. Edward不认同,“如果你告诉她,她不会答应。因为她非常排斥精神交流,当我设法引导她谈论此话题,她巧妙的避开了,我只能通过别的话题去了解她,她的童年,学校生活,最好的朋友,恋爱经历……虽然她的戒备心依然很重,但我还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据我多年的经验来看,她的抑郁状态应该持续了非常长的一段时间,至少是十年。”
周绍十分震惊,这怎么可能?从他第一次遇到她,她还在上大学,说话时眼里总是带着笑,失意惆怅时,她总是用她的笑话引导,鼓励对方。无论多愁闷,只要和她呆上一分钟,气氛渐渐变得欢愉。
她怎么会长期抑郁呢?
Pro. Edward慢慢解释:“抑郁根据其症状分了很多类,有一类人我们称之微笑抑郁者,他们外表看起来甚至比别人更加积极,乐观,但实际上,那是抑郁的伪装,他们并不快乐。在社会对这类心理疾病没有充分了解的前提下,多数人很难保持同情,理解。误解,质疑和缺少关怀使抑郁患者感到更加孤独,他们常常对自己和世界产生怀疑,否定自己的价值,认为自己对他人而言是负担,是累赘。虽然同样是疾病,但和癌症相比,抑郁很难得到重视。”
周绍担忧:“以她目前的状况来看,治疗之后会好转吗?”
Pro. Edward沉默,随后摇头。
“这非常艰难,网络暴力对她的打击委实很大,一旦失控,极有可能发展成自杀。”
自杀!
这犹如给周绍当头一棒。
为什么等待她的是一次次苦痛?
念沈受伤住进ICU那次,签了三次病危通知书,他没日没夜的守着她,和她讲很多故事,他知道她听得见,听到他的声音,她就不舍得离开了。他每天都盼望着她快快醒过来,看着手术后浑身插满管子的她,他发誓,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她。念沈失踪的那段时间,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他发觉自己快要疯了。他实在是太害怕,害怕失去她。他不止一次自责,当时为什么他不在她身边陪她一起熬过去,如果他在,至少她还有依靠。她一个人,又能扛得了多久?
周绍就是在此刻恨上自己的,恨自己离开她,如果五年前就在一起,一切都不会发生。他更恨自己对她的不好,分手之后,对她的脆弱视若无睹,让她伤心,让她流泪,哭到肝肠寸断。如果早知道会有今天的苦痛,他一定会保护好她,不让她收到一丁点伤害。
爱到最深处是什么,是恨和心疼。
门被轻轻推开。
卧室里面有一扇大大的落地窗,坐在椅子上的程念沈面无表情。
她仿佛看着窗外,又好像是没有。
“你也觉得我有问题吗?”
周绍蹲在她的脚边,双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生得小巧,他一手就能握住。
他的指腹在她的手背上摩挲,是最坚定的安慰。
她那颗因怒气而横冲直撞的心霎时安静下来。
“我希望他能帮帮你。”
她怎么不清楚自己的状态呢?她只是不愿承认。不承认有那样的过去,不承认自己声名尽失,不承认自己江郎才尽。
她与自己为敌,绝不屈服。
程念沈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她深深爱着的男人,她很久没有这样认真的看过他了。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是那双深邃的眼睛。
“桃花潭水还只是三千尺
他却无底,
无穷无尽,
无晨无昏。”
那时的他犹如流光溢彩的银河,璀璨无比。
可这样的他什么时候收敛了光芒呢?
“我知道我的情绪出了问题,我曾经也有这样的时刻,但都没有这次糟糕。我不喜欢那些眼神,可怜我,又标榜我是异类的眼神。我不是怪物,不是不正常,我不是需要你们施舍同情心为生的可怜虫,求求你,别像关照病人一样关照我好不好?我不想去医院,我不想吃药!我会好起来的,我会好的!”
她像小孩一样胡乱发脾气,她太渴望被正常对待。
周绍这次却不能由着她来,Pro. Edward的警告还在耳边萦绕。
念沈必须要接受正规的心理治疗。
“念沈,没有人当你是异类,我们很担心你,怕你承受不了这一切。Pro. Edward是这方面的权威专家,他成功治疗过很多人,我们要相信他。”
程念沈连连摇头,不愿意。
“念沈,那我呢?”
终于,他看到她有所松动。
程念沈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她可以等,可以耗下,可以把余生都搭进去。
可是阿绍呢,他要付尽一生吗?
为了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
阿绍等不起的。
那张凄楚的小脸有了应允。
那一刻,周绍觉得自己无耻,他竟然强迫她。
程念沈在治疗期间更加痛苦,以前她只是专心和抑郁做斗争。现在她一面被抑郁牵扯着,一面被一股外在力量拖拽着,她听见两种不同的声音,要她这样又要她那样,喋喋不休,胸口被沉闷的东西死死压制住,几乎快喘不上气来。
她压制着,强忍着,可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说不要不要。
程念沈在深夜拨通程妍的号码。
“喂。”
“你还没睡吗?”
那端程妍重重的鼻音。
“你感冒了?”
“嗯,昨天夜班着凉了。”
两姐妹在电话里聊起近况。
“既然是权威专家,你就好好配合人家,早点治疗完就没那么痛苦了。”
“爸妈不知道吧?”
“不知道,知道还得了!你妈肯定连夜飞过来给你做思想指导,什么你就是想太多,闲出来的毛病,有这想的工夫还不如多拖两遍地吧啦吧啦的。你妈不来你还能残喘两天,你妈一来你当场暴毙。”
同龄人都不能理解的抑郁,老一辈又怎么会理解呢?
“网上的事情呢?”
“庆幸是个小城,你爸妈根本不关注娱乐新闻。你的笔名换了那么多,他们哪记得住?”
“对不起。”
程妍不以为然,认为她又陷入抑郁情绪。
“还担心我们呢,还不如早点调整好自己,你不知道给你打掩护有多累。”
程念沈低着头,艰难的开口:“给你和家里添麻烦了。”
她的存在就是麻烦。没有她,就没有麻烦。
听出低落的程妍换了语气:“要跳楼赶紧跳,一命呜呼倒还好,别摔个半死不活终身瘫痪,我可没有工夫管你。还有跳之前买个意外保险,死也要死的有价值。”
程妍一如既往的毒舌。
对于程念沈的玻璃心,程妍一直都是打压式教育,幸好程念沈受用。
从小到大,她没少让程妍操心。小学时她被班上的男生欺负了,是程妍用一耳刮子狠狠教训了那个男生。放学回家的路上,程念沈被一辆人力三轮车撞到了,虽然没有大碍,但等待程妍的却是爸爸责骂,你这个姐姐是怎么当的,怎么连妹妹都照看不好……爸爸伸出手指抵在程妍的脑门上,一下又一下的呵斥,力道大了,程妍的头有时还撞到了蓝白相间的墙面。
程念沈当时还小,她不敢说是她自己不小心走到马路中央去的,不关姐姐的事。
她不敢,她一向懦弱胆小。
还有一次是和邻居家的小朋友一起玩耍后,他们从家后面的山坡下来,程念沈走在最前面,不知道谁推了她一把,她差点从山坡上滚下去。回头一看,程妍早就揪住一个小男孩的衣领,气势汹汹。
当时她只想程妍放手,别惹事。
事情最后传到爸爸耳朵里,变成了程妍以大欺小,还在饭桌上爸爸就不分青红皂白的的扇了程妍一巴掌。
程妍为此很长一段时间没叫过爸爸。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小男孩就是故意的,为了好玩,可以让她头破血流。
因为她,程妍没少挨打挨骂。
她们两姐妹拌嘴打架是常有的事情,程念沈每次都打不过,还被迫写过保证书。她气不过,趁程妍不在家翻出她的书,愤愤地踩上两脚以此解气。
可即使这样,每当有危险来临之时,也是程妍勇敢挡在她身前,不让别人欺负她。
她天生懦弱,如同绿萝攀附在姐姐的坚强之上。
有程妍在,她就心安。
泪水夺眶而出,程念沈压着哭腔,深呼吸一下才敢对着电话讲:“姐姐,对不起。”
程妍还想宽慰两句,护士叫她,有个病人晕倒了。
她三言两语:“你现在什么都别想,越想越乱。得空我就来看你啊。”
程念沈望着屋顶空洞的天,一股股泪水流满她的脸颊。
来不及了。
周绍从Pro. Edward住处离开,驱车返回郊外。
回忆起Pro. Edward刚刚说的那个新式治疗法,或许对念沈真的有效,他心中突然有了希望。
车子很快开到大门外,那幢复式别墅沉默隐在静谧的林海里,像她不说话的眼睛。
偌大的客厅没有她的气息,沙发上是叠好的毯子。
和他刚刚离开时一样的摆放。
Pro. Edward的电话打来时,念沈已经睡下。他没有惊醒她,独自驱车去找Pro. Edward住所。
他拧开卧室的门把,蹑手蹑脚走向床边。
他半夜醒了总是习惯来看看她。
床上没有人,他开灯寻她。
“念沈,念沈。”
没有应答。
他三步并作两步,浴室里也没有她。
他着急地跑出卧室,边喊边找,每个房间里里外外都没有遗漏。
一楼的次卧从里面被反锁了。
“念沈,你在里面吗?念沈听得到我说话吗?”
他用力拍打卧室的门,里面没有任何反应。
他心急如焚,来不及找什么钥匙,他赶紧往后退两步,长腿用力一踹。
原来爱情有轮回。
血是从浴缸流到了门口的。
周绍的腿犹如灌了铅一样,他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念沈泡在浴缸里睡着了,红玫瑰鲜艳的在水面浮动着,有的漂到她的手边,纤细白皙的手腕无力的垂下,正向外流着血,一滴一滴淌在光洁的地板上,开成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他艰难而缓慢的移动着,仿佛那双腿已经不是他的了,他浑身哆嗦着,伸出颤抖的双手。
他双手捧着她湿漉漉的脸,想叫她的名字,发现声音已经喑哑。
“念沈?”
“念沈。”
“念沈!”
他把她抱在怀里,悲痛的呼唤。
“别这样念沈,别抛下我……”
他大声呼救,可这个房子只有他和念沈两个人,谁听到来自郊外的呼救声呢?
谁能救救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