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洛利亚伊利斯之南冬
位于星罗塔十二层的会议室冷冷清清，众多的旁听席位此刻没有一个人影，偶尔传来的一声咳嗽会被默认为是发言前的讯息，甚至连刻意隐瞒的放屁声都隐隐约约能被听见。
平日里的定期集会是向所有学徒开放的，星罗塔里的学生首先是一位贵族，然后才是一名法师，这点学院的老师心知肚明，参政能力才是整个培养方案的重中之重，毕竟并非所有来到塔里的贵族都想成为一名合格的魔法师。
或者说，只有那些没落贵族的后代才真正研习魔法，那些冠以五大家族姓氏的年轻学徒来到这里，只不过是为了在争夺继承权时能够亮出一个足够响亮的法师称号，从而增加自己的竞争力罢了。
他们并不在意平时的训练成绩是否优秀，反倒是国家内外的大小事务让他们更为着迷。
每一封绑在信鸽脚上的信件都有可能成为他们嘴里的谈资，其中又以红色信件最受欢迎。
他们渴望听到某个贵族的离世，因为这可能意味着竞争对手的消失；他们渴望听到战争和流血，因为只有这些才能为他们枯燥乏味的日常增添一点趣味。
六年前的“圣子叛国”他们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直到学院明令禁止交谈叛国一事为止，他们早已把伊恩杀死国王长子的过程推测出了上百个版本。
他们一边替亚森·莫雷掉着眼泪，一边算盘着自己的家族能够从中捞到多少好处。
用黑胡桃木制成的会议长桌此刻围坐了四人。
坐在桌子一端的是当今国王赫尔曼的次子，乔伊斯王子。他身披金线羊毛斗篷，内穿湖蓝色貂皮长袍，脸庞瘦削，红色长发，皮肤白皙，灰绿色的眼睛里写有不满。
“丹尼尔大人，我此行的目的你是再清楚不过了吧？父亲希望我带几个法师到宫廷里去，我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可不是个喜欢魔法的人，要不是法令的限制，我毫不怀疑他会下令拆掉星罗塔，解散你们这魔法学院。如今他邀请法师进宫，只有一个原因，在坐的各位应该不难猜到。”乔伊斯转了转手中的红宝石戒指，接着说道，“我和父亲不同，我并不害怕法师的壮大，或者说，我愿意为此助上一臂之力。”
“殿下，法师的人选我正在为您物色，无需烦恼。至于国王陛下的身体，我们都很关切。他对我们心存芥蒂不假，但是我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不会对星罗塔动手。所以，我们不得不拒绝殿下的好意。”丹尼尔大师坐在王子的右侧，年事已高的他拄着根拐杖，灰色的长袍里一副消瘦的身体，他的胡子花白，脸上满是皱纹。
“丹尼尔大师，我劝你拒绝之前再仔细考虑一下。”说话的是一个身穿墨绿色长袍的中年女士，她的金发自然成卷，高高的鼻梁下是一张薄薄的嘴唇，“星罗塔向来中立，这一点我和王子殿下都很清楚。但如果你们不得不站队呢？”
“黛芙妮夫人，我和您过世的丈夫也算是旧相识了。我怎么不记得卡达曼家族和王室走得这般亲近？”和丹尼尔穿着相仿的伊格纳兹问道。
“很好的问题，伊格纳兹大师。不可否认，卡达曼家族过去确实自视清高了些。我们曾以为遍布宫廷内外的耳目能扼住所有对手的咽喉，任何对卡达曼家族不利的举动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可如今，凯特家族和克里特家族已公然联起手来，他们借清理异教徒的名义，大量杀害我们精心培养的情报人员，致使我们元气大伤。不仅如此，克里特家族还修改账目，故意削减对卡达曼家族的财政支持。放任不管的话，只怕整个卡达曼家族都会遭受威胁。”黛芙妮眉目紧锁，“多亏了乔伊斯王子的介入，他们才逐渐收敛。但我敢肯定，他们绝不会就此收手。丹尼尔大师，现在倒霉的是卡达曼家族，下一个可就是你们了！”
“丹尼尔大人，你虽然常年居住在星罗塔之中，但对都城里的近况，应该有所耳闻。”
“是的。信上说斯坦利·凯特和本森·克里特被王后召见入宫。作为妃子的子嗣，您担心小王子会和您争抢继承权。”
“没错。亚森死后，我成为了第一合法继承人，可我们亲爱的王后可不这么认为。在她的诱惑之下，莫雷家族中的投机派早就倒向了小王子那边，再加上凯特家族和克里特家族的支持，大半个宫廷现在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一旦卡达曼家族彻底失势，莫雷家族中支持我的保守派恐怕也无力回天。”乔伊斯攥紧拳头，“丹尼尔大人，我知道你不喜欢谈论政治，但这件事关乎我的命运，也关乎你们奥古斯丁家族的命运。你应该知道，国王对法师的排斥有很大一部分来自王后的意见。你可以相信我的承诺，如果我成为国王，星罗塔将成为超越教廷的存在。”
丹尼尔大师沉默了一会，说道：“奥古斯丁家族从来都是王室的朋友，作为朋友，我们会竭尽全力保护王室成员的安全。任何想要伤害王子您的动作都不可能成功，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但同时，作为朋友，我们也不愿意插手你和小王子之间的竞争。国王尚且健在，我也尊重他的选择，遗嘱里的继承人将得到所有人的拥护，包括奥古斯丁家族的支持。如果殿下您被立为继承人，我将亲自前往维塞利斯，陪伴您的左右，直到国王大典结束。”
“丹尼尔院长，我该说你什么好，天真或是迂腐？你真的认为那一张薄薄的纸可以决定我们伊利斯的新王是谁吗？国王病重的这段时间，大权通通落在了首相达内尔的手里，那个胖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没有他的默许，假账怎么可能顺顺利利地通过检查？如今，王后、首相、主教和财政大臣都抱成了一团，你居然还提什么公正，如果你真是王室的朋友，就应该和我一样支持乔伊斯王子，而不是躲在塔里说这些风凉话！”黛芙妮交叉着手，靠坐在白蜡木椅上，唾沫星子随着她嘴唇的开合而四处飞溅，“泰伦大人已经向王子献出了忠诚，再加上大人您和我，哈，试问谁能打败由战士、法师和间谍组成的联军呢？我怀疑没有人能做到。”
“泰伦公爵重返都城是你们的旨意？”丹尼尔大师原先还怀疑这则消息的真实性，如今看来确凿无疑。
“是的，我们急需人手，泰伦大人的声望可以帮我们省去不少麻烦。泽维尔军团虽然四分五裂，但最为精锐的‘紫狮’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中。王后控制下的‘银狼’虽然多次更换将领，但仍有不少泰伦的旧部。一旦动起手来，狼咬狼的场景不难预见。还有，是泰伦侯爵，他早就不是那个万人之上的军团长了。”黛芙妮必须不断向这个老头展示他们的实力，她要让眼前的法师明白，跟随乔伊斯王子才是唯一的出路。
“这样看来，我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丹尼尔大人。我正是给你选择的机会，星罗塔是辉煌还是毁灭，取决于你。”年轻的王子停止了玩弄戒指，灰绿色的眼睛紧盯着这个老法师。“老东西，我也算给足了你面子，你最好给我想要的答复。”
丹尼尔拄着拐杖，缓缓站起身来，“王子殿下，在我印象里您的父亲是一个处处遵循传统的人，他没有理由去违背古老的长子继承制，属于您的王座并不会被他人占走。但如果国王当真立了小王子，我也只能遵从，通过武力的手段去争夺王位，我实在无法答应。更何况，即便身为星罗塔的院长，我也没有权力把自己的学生送上战场。”
乔伊斯王子面色铁青，但很快，又露出了笑容，“真是忠诚啊，我的丹尼尔大人，绕了这么大一圈你还是谁都不帮。那如果星罗塔的院长换了人呢？你说他会不会和我合作？”
“星罗塔院长一职由国王陛下亲自任命，殿下，你恐怕没那个权力！”
“是吗？我看不一定。”黛芙妮嘴角上扬，弯弯的眉眼甚是美丽。一朵带刺的玫瑰，丹尼尔感到一丝恐惧，作为伊利斯最为强大的法师，他本不该有这种感觉。
疼痛！一股钻心的疼痛从丹尼尔的腹部传来，他险些摔倒在地。黄豆粒大小的冷汗开始不断从额头渗出，他弓着腰，大口喘气，每当他想使用魔法，这种痛感便随之增加一分。
“伟大的丹尼尔大师，奥古斯丁家族的族长，星罗塔的院长，我亲爱的哥哥，现在感觉怎么样？不能使用魔法是不是很痛苦？”伊格纳兹的手中拿着一个小盒子，团团黑影不断从盒中飞出，钻进丹尼尔的身躯。
“你······”丹尼尔冷汗如注，浑身战栗，“这是背叛！”
“背叛？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可笑。是你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奥古斯丁家族！我们是法师啊，丹尼尔，只要我们愿意，雷霆和火焰都得屈服，我们的一个低语将让大海咆哮，我们的一个符咒将让大地颤抖！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让我们被国王厌恶，你让奥古斯丁家族的地位日渐衰微，面对挑衅，你甚至连屁都不敢放一声！你太老了，丹尼尔，你所信奉的那套规则已经过时了，我不得不亲手把你从院长的位子上赶下来，好为家族的复兴开辟道路。”伊格纳兹加快了黑影流动的速率，丹尼尔随之跪倒在地，“你太强大了，我的哥哥，要不是有‘禁魔盒’的帮助，我很难想到你会有跪在地上的这一天。”
丹尼尔痛苦地呻吟着，他伸出手来，企图抢过伊格纳兹手中的魔盒，但一个低阶的冲击波就让他飞出了两米开外。
“殿下，我就一定要变成他的样子吗？”伊格纳兹内心极不情愿，他希望听到别人口中的伊格纳兹院长，而不是丹尼尔院长。活在哥哥的阴影之下已经够久了，好不容易没了这片阴影，却还得伪装成丹尼尔的模样，伊格纳兹心中不是滋味。
“恐怕是的。丹尼尔的这张脸还有很多用处，等我当上了国王，再封给你院长的职位也不迟。”乔伊斯王子走到丹尼尔身旁，那个忤逆他意愿的老法师如今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黛芙妮用高帮靴踢了踢丹尼尔的背，“我们不想再看见这个目中无人的蠢货，他的存在对你我都是个威胁。”
“殿下和黛芙妮夫人大可放心，除了我之外，世界上将再没有丹尼尔这个人存在。”伊格纳兹将两只手放在丹尼尔脸上，随着咒语被唤醒，伊格纳兹的脸开始变化，骨骼收缩，筋肉移位。不多久，丹尼尔的脸孔出现在了二人的面前。
“不愧是大师，竟看不出一丝破绽。”乔伊斯王子连声赞叹，实际上刚刚的场景让他一阵后怕，他开始理解老国王为什么拒绝法师进入都城，这种力量的持有者确实该死。
“那我们的丹尼尔大师该变成什么样子呢？”黛芙妮忍不住捂嘴偷笑，她开始好奇伊格纳兹会把老法师变成什么模样，一定十分有趣。
“他会变成他应得的样子。丹尼尔，你传奇的一生到此为止了，希望你能喜欢弟弟给你的礼物。”伊格纳兹把手覆盖在老法师的脸上，咒语在他的口中低吟，丹尼尔的脸逐渐发生了变化。
“小杂种，我给你三秒钟的时间，从我眼前消失，听清楚了吗？”皇家侍卫队长莱恩半蹲着身子，在厚重铠甲的包裹下他活像一只银色的癞蛤蟆。
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身穿破布棉袄的小男孩，男孩七八岁的模样，蒜头鼻子，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不远处一个盖有黑布的笼车。
莱恩咧着嘴看着人群，一边靠近男孩的耳朵，“否则，准备好和你的一只耳朵说再见吧。”
“一！二！”莱恩把手伸向腰间的佩剑，小男孩尖叫着跑向人堆。
通往城门的道路此刻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些来看热闹的市民，或是打开窗户探出头来，或是成群结队走上街头，更有甚者提前搬好了凳子，备好了水果。
他们熙熙攘攘，交头接耳。有的人猜笼子里关的是前任市长葛兰，那个贪污上百万克莱尔的老东西上个月被捕入狱，大家无不拍手称快，如今也到了绞刑的日子，黑布下的一定是他，推测者如是说。
人群中又有一个声音冒了出来，那是现任城主罗纳德的情妇翠西！这个声音十分自信，翠西拿城主的钱包养俊俏男子一事被发现，正在气头上的城主要秘密处死这个婊子，否则囚车为什么要盖着布呢，他的发言得到了众人的支持。
“大人，您就给大家瞧瞧呗！”一个不怕死的带头煽起火来，正被好奇心苦苦折磨的群众立刻作出响应，他们齐声嚷着“揭开！揭开！揭开！”。
吉米胯下的马儿惊恐地掀起前蹄，险些把背上的年轻法师甩落在地，他连忙施展魔法，才让马匹镇定下来。
步行的克劳德则用力捂住双耳，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那些狂热的目光几乎要将马车掀翻。
“滚开！你们以为自己是谁，胆敢命令我！士兵们，拔剑！”在侍卫队长的示意下，十多把长剑破空出鞘，金盔卫士们随时准备割开这些市民的喉咙。
相比杀害手无寸铁百姓的负罪感，他们更怕违背命令的处罚。
“大人，何必和这些平民一般见识呢？”一个头戴黑色礼帽的尖脸男子凑上前来，他是城主罗纳德派来的行政人员托比，负责护送皇家卫队出城。
“围观囚车是我们这的传统，让大人您见笑了。”
“平民？我看这就是一群暴徒，居然敢拦截王室押送的马车，放在维塞利斯，这可是死罪！”
见到士兵们拔出武器，围观的市民们更加哄闹，他们朝地上大吐口水以示不满。
莱恩虽然不想屠杀平民，但他也绝不手软，作为莫雷家族的亲卫队队长，砍死几个乡巴佬的罪名他还是担当得起的，更何况他有充足的理由送那些暴徒下地狱。
“大人，罗纳德城主派我来正是担心此事。他不想让自己的臣民因为好奇心掉了脑袋，这会影响到他的声誉。”托比悄悄往莱恩的手里塞了一根金条，“这是城主的一点心意，他愿意为子民们买下这块黑布。”
“嗯，为了罗纳德大人的颜面考虑，这次就不让这些蠢货流血了。但你记得告诉城主，围观囚车可不是个好传统，得好好整顿。”莱恩熟练地把金条放进口袋，“兄弟们，把剑收起来吧，别吓坏了这些老实人。”
吉米一脸鄙夷地看着这位高大的侍卫队长，他们的小动作吉米全都看在眼里。
“你们不是想知道笼子里关的是谁吗？很好，我就让你们瞧瞧。你，去把布掀开。”莱恩一脸得意地望向站在笼车旁的克劳德。
克劳德虽在心中咒骂了这个死秃子上百次，但手上的功夫却不敢懈怠。
他轻轻跃上笼车，摸索了一阵后才找到绳结。
克劳德吞了吞口水，慢慢解开绳索，随着绳子的松弛，黑布缓缓滑落。
笼内的莫奈特人似乎对这突然出现的阳光十分敏感，他猛地睁开猩红的双眼，锁住他双臂的铁环因为剧烈的挣扎而叮当作响，高大的身躯疯狂地撞击铁笼，口中传来的嘶吼宛如惊雷。克劳德被这巨大的动静掀翻在地。
“妈呀，这是什么怪物！”
“见鬼了，这是不是狼人啊！”
“去他妈的，这是莫奈特人！大家快跑啊！”
原先聚拢的人群在见到了笼内人的真面目后，迅速作鸟兽散。
他们关紧门窗，踢翻板凳，互相推搡着朝道路两侧跑去。
“走吧，没看到市民朋友们给我们让了条道吗？”莱恩翻身上马，夹了夹马肚。
金盔士兵们紧跟队长的步伐，押送着关有莫奈特人的马车缓步向前。
吉米和克劳德则跟在队伍末尾，莱恩只给他们两人准备了一匹马，他们不得不一人骑马，一人步行。
道路两旁的议论声并没有停下来，市民们开始探讨莫奈特人为何如此高大，他们尖锐的獠牙能否咬穿链甲，克劳德清楚地听到有人赌了十克莱尔押能，有人赌了十五押的是不能。
他听到有个男孩羡慕莫奈特人强壮的肌肉，他还听到有个女孩被莫奈特人丑陋的长相吓到大哭不止。
渐渐地，议论声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了一行人哒哒的马蹄声。
他们走出了格洛利亚的城门，星罗塔被他们远远甩在了背后。这条银色的小溪，顺着平坦的大道，朝着都城的方向缓缓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