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日跋涉,杨羽见终于走出山林看见了久违的官道,道路两侧树林成荫,也听见了久违的鸟叫,少年沿着官道朝南走,一路上甚至能看见经过不久的车辙和马蹄印,原本倒在道路两侧的饿殍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原本干涸的小溪池塘也重新聚水,大半年后的霜州大地似乎变了块地界。
杨羽见之所以往南行,是因为他依稀记得自己和妹妹是往北逃的,那么家一定是在南边,他想回家,母亲的尸骨还在井中,父亲可能也暴尸荒野,他一定要回去,至少要先安葬好家人再做未来的打算。但他真的不想如谢顺开所说投奔某个势力赢取功名,他还是想过平静的日子,也许他会一路往南去往明州或者并州,去到朝廷势力控制的地界重新找一个村子,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少年想到这里停下脚步看看天,感觉有些对不住谢顺开的在天之灵。
黄昏时分,杨羽见在一条小溪旁歇息,他脱下衣裤踏入小溪,将全身洗了个便,尽管和谢顺开赵公公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也曾用融化过的雪水擦洗身子,但完全比不过这样全身浸入冰凉水中的感觉,这样他想起了小时候。
入夜,月光如昼,夜空繁星点点,杨羽见吃了两小块腌狼肉,头枕在行囊上出神地看着天空。这大半年来的经历宛若梦境,他失去了亲人,又得到了一些人,然后再次失去,他想起了父母、杨兰、谢顺开和赵公公,这些人先后离他而去,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不知不觉中,他的双目已然模糊。困意袭来,在闭眼睡去的前一刻,少年看见一颗流星划过星空,朝着正北方向飞去。
“流星破夜,兴王之兆耶?亡国之兆耶?”赵公公生前曾和自己提起过星象与占卜,杨羽见对此并不感兴趣,但不知为何他却偏偏记住了老宦官的这句话。
夜尽天明,少年背刀继续南行。
周围的土地是陌生的,官道也越走越窄,在一个岔路口前少年停住了,他不是该如何前进,只见前方出现了十几个拖家带口的难民,全都是妇女和孩童,这是杨羽见走出密林后第一次见到的活人,这些难民身体并不瘦弱,腿脚有力地快步行进着,两个孩童还不断在队伍前后奔波做着游戏。
见到活人,杨羽见兴奋之余没忘记回家之事,他朝着领头的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娘问道:“老人家,请问白甲村怎么走?”
大娘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停下匆忙的脚步,只是指着来时的路说了句:“沿着这条路,下个岔路口往西十里。”
杨羽见道了谢,满怀期待地加快了脚步,在他心里家永远是家,即便它已经毁了,即便它如今可能变得惨不忍睹,但就像亲人的尸骨,即便死去也值得祭奠。
“小哥?”一名面色饥黄,抱着三岁小孩的妇女突然叫住了他。
“大娘何事?”
“你真的要去白甲村?听说那边可是聚集了一大群人,不知要干啥?劝你别去了。”大娘留下这句话,便匆忙追上了人群。
一百来人?贼军?官军?还魂家?杨羽见神色凝重,但他仍然决定前往,贼军有杀父之仇,还魂家有杀师之恨,如今还占着自己曾经的家,顷刻间一股怒意涌上心头,无论如何都要去探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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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之后再次回家乡,杨羽见远远就看见村口的人影,这些人有的席地而坐,有的靠着断壁残垣歇息,还有的只是来回瞎逛,看样子不像是还魂家弟子,也不像头裹黄帻浑身匪气的贼军,当然更不像官军,他们似乎就是一群普通的难民百姓。
仔细观察一通后,杨羽见发现这些人也没几个带着兵器,他暂时放下戒心,将环首刀裹上麻布重新背上朝着村口走去,守在村口的人看了眼这个陌生的少年,似乎并没有太在意。
进入村子杨羽见发现这里已经聚集了大概一百多人,他们大都衣衫褴褛,三五成群坐在断壁残垣的阴凉处,口中念念有词,他特意停留了一下,倾听着这些人的交谈。
“靠谱吗?他可别把我们给害了。”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说道。
“靠谱,你没听说吗?人家福王刘仁凯是天仙下凡,还会妖法召集神兵天将,跟着他混肯定差不了。”一名三十来岁长着络腮胡的汉子说道,“要是福王得了天下,咱们可就都是官咯!”
“你说这福王干嘛要反灭绝王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福王本是灭绝王族弟,有一天他忽作一梦,梦见他与一道袍仙人在天上相见,这仙人身边有天将八十八,天兵八万八,赐予福王宝剑一把,说是要助福王维系苍生平定天下,说完你们猜怎么着?这仙人羽化成蝶,一溜烟儿就飞走了,福王醒来,身边便多了一把剑,从此便会呼风唤雨,刀枪无敌!”
“这么神,那福王真是天命之人啊?赶得上武皇帝梁文广了!”
“对咯,这些刘厚淳他能比?跟着福王打天下,就是跟着天帝神仙,跟着天兵天将打天下,哪会有输的理儿?反抗福王就是有违天命,”络腮胡汉子对身边的听众做了个砍头的手势,“要掉脑袋的!”
杨羽见轻轻叹了口气,朝家的方向走去……
眼前的“家”让他欲哭无泪:房屋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一堆矮矮的泥土,母亲跳下的那口井也被墙土覆盖,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而此刻他“家”周围还围坐了十几个人。
在这十几个人里面,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身上,也许是因为这个人坐在埋葬母亲的枯井旁,也许是那身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干净黑衣,也许是这个人怀中搂着的那杆乌黑的铁枪,杨羽见总觉得这个少年在人群中有种鹤立鸡群的孤高。
少年似乎也注意到了他,抬起头的那一刻,两人目光相对,杨羽见注意到了少年菱角分明略显俊俏的脸,扎起来的黑色长发,还有那冷峻的眼漆黑的瞳,似乎深不可测,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
杨羽见低下头,不再与其对视。
孤高、冷漠、或许武艺高强?这是少年给杨羽见的初次印象,他还发现,这个少年独占枯井旁的一大片阴凉地,但身边却没人和他共享。
太奇怪了,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穿着、气质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杨羽见还在思索的时候,忽然一块小石头砸到了他的胸口。
“嘿,你过来。”不远处,一个身材壮实,甚至还有点胖的少年坐在阴凉地朝他招手。
杨羽见拍了拍胸口被石头沾染上的灰并未理睬。
“嘿,叫你过来呢?聋了吗?”胖子不依不饶。
杨羽见依旧没有理睬,他来到枯井前,站着简单做了个祭拜。
胖子站起身,大步走了过来轻轻推了他一把:“哥叫你没听见啊?抬起头我看看,我咋没见过你啊?你刚才在这儿神神秘秘干什么?”
杨羽见看了眼枯井说道:“里边儿埋着我娘。”
“哟,还有这种事儿?你娘咋跑井里了?”胖子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杨羽见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这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也不知饥荒年代他是怎么吃成这副模样的?
这时一名身材瘦小,头上戴着猴头面具的少年跑到胖子身边说道:“二虎哥,这小子谁啊?不是跟我们一起来的?”
“你盯着我干嘛?想挨揍啊?”叫二虎的胖子威胁道。
“你盯着二虎哥干嘛?想挨揍啊?”戴着猴头面具的少年朝着杨羽见右腿踢了一脚,但他纹丝不动。
“猴子你退下,今天我来收拾收拾他。”二虎推开了叫猴子的少年,脱掉外套露出了一身壮硕的肉,他将拳头捏的咔咔作响:“你听好了,打你的人叫张二虎。”
“停手吧,你不是他的对手。”一个冰冷声音传来,杨羽见立即转眼看去,说话的正是那个搂着枪的黑衣少年。
二虎不服气了:“我打不过你,我还收拾不了他?”说完他一拳挥向杨羽见面门,杨羽见轻轻挥手挡开了这记重拳。
“还敢还手?”
二虎不依不饶,又一拳挥来,却被杨羽见轻松后仰躲开。
“还敢躲?”
二虎再次挥拳,杨羽见后退一步再次躲开。胖子怒了,大吼一声继续挥拳,这一次重拳却被杨羽见接住并拽住了二虎的右臂。
“三次了,该我出手了。”杨羽见说道。
一声闷响,杨羽见一肘打在二虎嘴角,胖子吐了口血,踉跄后退两步,倒在了地上。
“还来吗?”杨羽见问道。
二虎吐了口带血的口水,苦笑着摆摆手:“不来了不来了,既然他都说我不是对手,那我是真打不过。”
杨羽见看了眼黑衣少年,对二虎说道:“你也不赖,挨了我这么一下,居然还站得起来。”
“挨揍挨惯了,”二虎被猴子扶起来,笑着对杨羽见说道,“你这么厉害,打起仗来绝对是把好手。”
杨羽见眉头一皱:“打仗?”
话音刚落,村子西边传来了铜锣与唢呐声,三名贼军装扮的人骑着马靠近了村庄,其中两人一人吹着唢呐,一人敲着锣,为首一人手举一面大旗口中唱道:
古有武帝梁文广
席卷海内震八方
今有天仙降福王
神将天兵来帮忙
刀枪剑戟不入体
以一敌千鬼胆丧
男女老幼全都有
拥立福王粮满仓
吃饱肚子打天下
有地有钱把官当
杨羽见看见村中百姓全都站了起来跑向骑马人,口中也跟着喊:
“迎福王,拥福王,有地有钱把官当!”
杨羽见明白这些人都是准备投福王贼军的百姓。
黑衣少年经过他身边停了一下,转头问道:
“喂,要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