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羽见脚下是一具尸骨,饥荒时期,尸骨见怪不怪,但眼下这具尸骨却很奇怪,它身穿一身铠甲,上面插着几根箭矢,身边的断手还握着一柄环首刀。
杨羽见认得这是一具官军的尸骨,从小到大他只见过一次官军,但那身威武的赤红铠甲与环首刀却令他过眼不忘。在下意识捡起环首刀的瞬间他有了一个念头:回去找妹妹!但回望不知何时起雾的树林,却已失去了方向,虽然手中有刀,但他依旧害怕,怕的不是土狼,而是害怕看见妹妹被土狼分食的尸体,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开始哭,开始对抛弃妹妹的举动感到后悔,他拿起刀胡乱砍着树干,发泄着心中的伤悲与怒火。终于,他下定决心往回赶,幻想着奇迹,想着妹妹还活着,他握紧手中的红石吊坠,在茫茫雾气中沿着来时的路狂奔。
四周雾气越来越浓,杨羽见都不知晓自己是否走在正确的路上,四周不断有土狼的嚎叫,也有飞奔而过的兽影,但手握环首刀的他心中有了底气,此刻他甚至想面对土狼群,杀他个痛快。
在迷雾中走了好几里,少年彻底迷失了,他找不到和妹妹分别时的地方,身体也越来越疲惫,他在跑动中耗费了太多体力,渐渐开始撑不住了。
行进间,周围的树林渐渐稀少,四周出现了起伏不断的山坡,坡上的林木有焚烧过的痕迹,在这里又出现了几具身穿铠甲的尸骨,杨羽见看见一具尸骨身体上插着一面残破不堪的大旗,上面印着一个大大的“萱”字,不远处还有一面大旗,上面绣着一个“何”字,可以确定,这里曾经是沙场,官军和贼军厮杀过的地方。
继续走,尸骨越来越多,雾气越来越浓,气温也愈发低下,四周也不再有狼嚎鸦鸣,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杨羽见看着周围满地尸骨苦笑一下,或许这里就是自己的归宿。
“人生在世,不过蝼蚁,咱们穷人遇上乱世,不过是落荒的狗而已。”这是爷爷在世时曾经说过的话,如今杨羽见却觉得自己连狗都不如,狗至少还能靠吃死人活着。而现在呢?爹娘死了,妹妹被自己抛弃,估计也死了,现在轮到自己了,没有食物没有家,有的只有两个选择,饿死或者冻死。
杨羽见看着手中的刀,突然感觉好重,刀身在眼中都有了重影,他饿,他累,他冷,已经撑不住了。他将刀刃架在脖颈,想着自刎或许比活活冻死饿死强,他又想起妹妹杨兰,想着当初就该和她一起死,黄泉路上至少还有个亲人陪伴。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杨羽见抬起刀警惕四周,这个地方还有活人?不可能,一定是幻觉,或许是黄泉路上的恶鬼来收自己的命了。
雾气中,一个魁梧的身影渐渐靠近,恐惧中杨羽见闭上了眼,幻想着就这样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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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赶往这里边儿闯。”一个雄浑的嗓音说道。
“我看这小子是迷了路,你若行行好就救他一命。咱这儿自从兵败可是没来过活人了。”这是一个嗓音妖娆的男声。
杨羽见艰难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中间点着一堆篝火,模糊中看见一壮一瘦两人坐在对面,他感觉自己已没了说话行动的力气,光是睁开眼就很费力。
“要不喂他点?这小子快饿死了。”妖娆的嗓音再次响起。
身穿官军铠甲的壮士走向篝火,拿起上面的烤串来到杨羽见面前,烤肉的香气熏得他口水直流,他立即伸手抓过咬了一口,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一口将吃到嘴里的肉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肉?”杨羽见惊恐道。
“这臭小子,都快饿死还这么挑,”壮士吼道,“是狼肉!”
杨羽见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狼皮,相信了壮士的话,立即狼吞虎咽起来,滚烫的肉汁进入嘴里是无比的甘甜,他都没怎么咀嚼就往肚里咽,对口中被肉汁烫出的泡浑然不觉。
壮士又递给杨羽见两串:“吃完这些差不多了,再吃,胃疼。”
杨羽见顾不得其他,三下五除二啃完了肉串,壮士又递给他一个水袋,他想也不想猛饮一口,却被辣得猛烈咳嗦,将饮入的液体喷了出来。
“这是,酒?”杨羽见看着水袋。
壮士从少年手里一把抓过水袋:“这臭小子,浪费肉不说还浪费酒!”
“这朝廷的‘青煜’酒是闻名天下的烈酒,连北方蛮子喝了三罐就倒,何况一个半大小子呢?”坐在篝火旁捅着柴火的人说道,那个妖娆的男声正是来源于他。
吃了东西,又被烈酒这么一呛,杨羽见顿时清醒了不少,他也看清了洞内的两个人,那名身穿铠甲的壮士满头白发,年龄看起来超过六十岁,凌乱的白胡须长及胸口,凶煞的面容被篝火光映得通红。另一人身穿一件蓝色的破损官袍,头戴竖翎金边官帽,年龄看起来也是六十多岁,此人脸色苍白,下巴精光,没有一点胡渣,背还有些驼,看着此人的装束外貌,杨羽见心里泛着嘀咕:难不成此人是宦官?
宦官,他当然没见过,只是听说书人形容过,眼前这人的装束和说书人描述的宦官形象如出一辙。
一个宦官(可能)?一个将军?为何会在这山洞里?饥荒战乱这两人却似乎衣食无忧?这是为何?杨羽见很想问点儿什么,但这两人还不知善恶,没摸清底细前还是不要开口。
壮士看了宦官一眼,喝了一大口水袋内的烈酒,大声笑道:“哈哈哈哈!赵公公,这酒我能喝五罐,你看我倒过没有?”壮士坐回篝火旁,继续啃着狼肉串。
从对话中,杨羽见肯定了两人的身份,一个是将军,另一个是宦官,应该是朝廷的人,他又想起了爹曾说过的话:朝廷和贼军都不是好人。
将军和宦官继续聊着,话题都在杨羽见身上,他俩似乎还是对这个少年会出现在这里感到不可思议。两人一边聊一边喝。过了一会儿,将军似乎有点醉意,他冲着杨羽见招手,示意他过来。
“臭小子叫个啥名?”将军喝了一口酒问道。
“我叫杨羽见?”
“啥名?”
“杨……羽见,羽毛的羽,见面的见。”
将军冷笑一声:“这名字,平庸至极。”
身边宦官插嘴道:“人家还年轻,以为和你一样?”
将军听了立即红脸怒视宦官道:“这我知道,用不着你多嘴!”他招呼杨羽见坐下,问道:“爹娘都没了吧?”
杨羽见楞了一下,然后微微点头,补了一句:“妹妹也不在了。”
将军也点点头,说道:“你这臭小子算是命大,能和我俩相遇也是缘分,自从兵败我和赵公公待在这里已有九个多月了。”
“九个月又二十五天。”宦官捅着柴火补充道。
“哦,”将军拍了拍自己满头白发的脑袋,“你看都快十个月了,你是这么些日子我们唯一见过的活人。来喝酒!”将军将酒袋递了过来。
杨羽见摇摇头:“我不会喝酒。”
“不喝?那下顿可就没狼肉吃了。”
杨羽见立即接过酒袋猛饮一口,呛得直咳嗦。
将军笑道:“对咯,是男人就得喝酒,不但会喝,还要多喝,快喝,高兴了喝,生气了喝,胜利了喝,失败了更要喝。”
宦官白眉一挑,拿过酒袋,自己也饮了一口。
将军猛拍杨羽见肩膀,手劲大得出奇,差点把他拍散架:“你看这赵公公,平日在宫里腥荤不食,滴酒不沾,和我谢顺开混久了,现在啥酒不喝?啥肉不吃?”
宦官将酒袋掷回给将军,冷冷道:“也就是在这荒郊野岭你够威风,这要是在延京,在天子脚下,你谢顺开还会这么嚣张?咱有的是方法治你。”
“哈哈哈,那也要怪献文侯何成无能,当初那小子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说给他五千精兵,一个月内献上灭绝王首级,可现在呢?在此地中了灭绝王的埋伏,全军覆没,不过他这身铠甲穿在我身上还挺合适,要我说,他要是当初听我一句,也不会死无葬身之地……”
叫谢顺开的将军和叫赵公公的宦官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攻击”,看似争吵却又像是在谈话,杨羽见从他们的对话中,了解了两人的身份:谢顺开不是什么将军,就是一普通老卒,从军大半辈子,也没混上个伍长,这次趁着兵败,扒下了将军的铠甲穿在自己身上,也算过了把将军瘾;赵公公可不得了,曾经服侍过皇帝,是看着当今天子长大的主,原本权高位重的他却不幸当了这支官军的监军,五千人马全军覆没,就他和谢顺开活了下来。至于那个叫何成的,正是这支官军的统帅,谢顺开不止一次说他打仗瞎指挥,全军覆没都是他的责任。
“何成这小子就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纨绔子弟,萱朝名将如云,皇帝却偏偏选了他。”谢顺开愤恨骂道,“啊呸,昏君!”
赵公公抿了一口杯中热水,说道:“虽说名将如云,但如今天下形势,个个州刺史虽名义上归属朝廷,但真正忠于朝廷的有几个?况且延京城也不安稳,传言郭太后和大将军凌宇成相互勾结,早有不臣之心……”
杨羽见只是默默听着两个老者的对话,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从出生到现在去过最远的地方除了村子周边十里地就是县城,只是在征粮的官吏口中知道当朝皇帝姓梁,国号大萱,都城在开州延京。在村里人口中,延京城遍地黄金,街道都是金子铺垫成的,那里边的女人美若天仙,长生不老,守门的士卒有一丈高,皇帝住在天宫里,周围环绕着五彩祥云……
天色渐暗,赵公公有些疲惫,他拿起水壶走向一旁,在草垫上背对着躺了下去。
“臭小子吃饱了吗?”谢顺开喝了一口酒问道。
杨羽见当然还想吃,但还是点头说自己吃饱了。
“今后有啥打算?”
“我……”杨羽见一时想不出来。
“你若不想走,就跟着我们吧,有肉,有酒,管够。”谢顺开笑道。
“这……”
“今儿个就这样了,先睡觉,还有什么明个儿再说。”谢顺开翻身倒在了毯子上,不一会儿传来了如雷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