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叶袭敢做不敢当,还真是让我看不起他。”
叶陇坐在叶氏大厦天台,吹着风,俯视人川,带着鄙视的味道对任权说道。
任权,T州第一高门继承人,叶陇的生死之交。
“查清楚了吗?”
任权总是比叶陇更加镇静,从小到大。
“没有证据能说明什么?这场车祸绝非意外。若不是我命大,此刻你还能和我对话吗?”
“你仇家就只有他一个?你以为只有他想让你死?”
“难道我不该怀疑他吗?”
“阿陇,因为你的潜意识里一直认为叶袭想要害你,所以类似的事情一旦出现,你就会一口咬定是他所为。错不在他,在你。是你戴着有色眼镜思考问题。就算有证据,也不是证据证明了叶袭有罪,而是证据证明了你以前的猜测是对的。”任权一针见血。
“小心当局者迷,阿陇。”
“哼,就算这场车祸和他无关,他至少也该关心关心我吧,他现在连装都不愿意装了?”
“阿陇,我要是他,我不会幸灾乐祸,也绝对悲伤不起来。”任权淡淡说道,“你颠覆了他的世界,毁了他的信念。你对他的好,比不上那一次伤害多。”
叶陇陷入沉默。他像是在回忆什么。
“阿陇,你病了,去看医生吧,我想要看见曾经的你。”
曾经的叶陇,是个怎样的人啊。
大概是个很好的人吧。
叶陇闭上眼,自问自答。
有时候,人一直急着赶路,就会不由自主地忘记,究竟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若是回头回得太晚了,可能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二十六年前。
“少爷,请您出来用餐。”
八岁的叶陇整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蒙着被子哭泣。家里的佣人轮番敲门,都无济于事。
甚至一向宠爱儿子的叶潇都禁不住在门外低吼:“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像话!”
他的新欢,他的秘书,他未来的过门太太,张琦,没有理会他的怒不可遏,静静地敲门。
“阿陇,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一定很想见他。”
小阿陇听到以后就变得很好奇,“她能带我见什么人呢?”,虽然暗自嘀咕着有些怀疑,但毕竟是个八岁孩子,在这样有诱惑力的条件下,慢慢地起了身去开门。
张琦很聪明。她用“来”而不是“出来”,有那么一刹,小阿陇想起了母亲生前经常站在午后暖橘色的阳光下张开双臂对他笑着说:
“阿陇,来,妈妈抱抱。”
他的戒备心就那么松懈了一点。
那天,小阿陇红肿着眼打开门出来,在全家人的注视下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走向张琦。叶潇看见儿子无助的模样,瞬间消了火,只剩下心疼。
“阿陇,你出来了,吃…吃点东西吧,儿子。”叶潇的手随即就伸出去抚摸儿子的头。
“不饿。”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无所依的飞絮一般轻飘。
“去见谁?”阿陇抬眸对上张琦蕴藏了太多难言之隐的眼睛。
“走,阿陇。去了你就知道了。”张琦紧紧握住他的手,给叶潇使了个眼色,尽管叶潇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清楚张琦一定有办法让阿陇重新快乐起来,也就没有阻拦。
那天是盛夏里很平淡的一天。叶陇永生难忘,那条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当时是人们午休的时候。张琦深蓝色缀着白色波点的裙子给了他一丝清凉的感觉,那顶莲子豆浆色的太阳帽大大的帽沿让他觉得莫名好看,他一直都觉得张琦长得漂亮,但是那天他觉得张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漂亮。
走到孤儿院的时候,叶陇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哪里。一块木质的牌子上写着“儿童之家”。从外面看进去,别有一番萧条之感。叶陇不自觉地拉紧了张琦的手。张琦察觉到了他的紧张犹豫,便蹲下在他耳畔说:“别怕阿陇,我们要见的人就在里面。”
走进去以后,具体的情节叶陇忘了,但他至今还记得一个穿着深棕色连衣裙的长脸中年妇女领着他们走到一间屋子,里面大约有十个小婴儿。他们有的睡得很死,有的在睁着眼四处张望,有的在大声哭泣,有的在地上爬着,却无一例外,他们的衣服都很破旧。
“阿陇,你可以选择一个小宝宝当你的弟弟或妹妹。”
张琦望着有些出神的叶陇温柔地说道。
“嗯?嗯。”叶陇点点头,走近他们仔细看看。那神情,有几分认真,倒是让张琦笑了。
“叶少,您还可以再去那里面看看。”长脸女人说道。
叶陇转身。
命运可曾记得?
那年八岁的叶陇一转身迎上正在地上一步一步笨拙地朝他爬的叶袭。
叶袭就那么傻傻地笑着,嘴角还淌着口水,两只瘦瘦的小爪子在地板上蹭着抓着。
叶陇疾步走向他,抱起他,再次转身,张琦面带笑意。
“可…以吗?”
张琦没说话,点头示意。她是有些惊讶的。在她刚和叶潇确立关系的那段时间里,叶陇一直抵触她。尽管她明白叶陇是个好孩子,但任何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面对如此抗拒自己的孩子都会觉得自己做母亲做得太失败。而且,她做母亲是从孩子已经八岁了的时候开始的。八岁以前的孩子是什么样子的?她何尝不想体会那种抱着婴儿哄唱摇篮曲的感觉呢?八岁的孩子不大,于一个想做母亲的人来说,却还是太大了,她已经无法真正走入叶陇的心了。所以,她是有私心的。她对叶潇提起,他们是不是也该要一个孩子,给叶陇当个小玩伴儿,毕竟,孩子这么小没了妈,需要一个新的情感寄托才能顺利走过。可谁知,叶潇却决绝地说:
“这辈子能给我生孩子的只有周思。你休想利用一个孩子拴住我的心,记住,你只是个摆设。”
呵,摆设!
不配生孩子的叶夫人!
“为……”她想问很多问题,可是迫于叶潇的压力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她何曾奢求过多了?周思因病去世后,叶潇一度崩溃无法工作,而她张琦,无怨无悔地陪着他,忍受着他比以往暴戾得多的脾气,甚至愿意将他的孩子视如己出,她图什么?钱?地位?别人不知道,叶潇也不知道么?她是张家的独生女,F州州长的掌上明珠,她缺什么少什么是唯独叶潇能给她的?叶潇不知道么?
或许知道,装不知道吧。
张琦,你自作自受,一厢情愿,你早该知道是这个结局。
她每天都对自己这么说。
可是那颗年轻的心,怎么能够这么轻易地破碎呢?
她告诉自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叶潇再爱周思,周思也已经死了,现在叶潇还走不出来,但迟早有一天他是会走出来的。他们都会开始新生活的。叶陇是个好孩子,他会接纳自己的。可是,如果那一天到了,她已经不能够生孩子了呢?就算能,经历这么多,她还真的愿意再重新开始养育一个孩子吗?
所以,她很早就知道了,既然爱,就意味着牺牲,她这辈子,可以没有自己的孩子。她爱叶潇。谁让她爱叶潇呢?谁让叶潇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呢?新生命的出现,就意味着叶陇得到的爱将会被剥夺一部分。可他已经没了母亲,她也是答应了要做他的母亲才有资格嫁给叶潇的,叶潇怎会允许她有自己的孩子呢?她到底是该谢谢周思去世,还是该为此感到悲痛呢?
哪怕是具有可能性的爱情,因为一个死人无法逾越的横亘,都变成了灰。
其实,看着叶陇走进孤儿院去观察那些孩子的时候,张琦是害怕的。她不知道叶潇会怎么想。她怕叶潇会拒绝那个孩子。她更怕如果叶陇喜欢上了那个孩子,又要面临一次别离。不过,她从叶陇的眼里看到了快乐的光,这是让她唯一舒心的事。
阿陇,不管怎样,只要你快乐,就好。
“张阿姨……”回去的路上,张琦抱着叶袭,叶陇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叶袭,甚至还破天荒地叫了她阿姨。
阿陇,没有多久,你该叫我妈妈了。你会叫吗?
“怎么了阿陇?”
“咱们给弟弟起个名字吧。”
“好啊。”张琦其实没什么心情,她满心都是对叶潇未知态度的恐惧。
不过,说到起名字,她还是来了兴趣。
“你叫陇,龙的耳朵,能够听见风雨的声音,带着他去有神明庇佑的地方。”她顿了顿说,“不如,他就叫袭吧,龙的衣服,伴你腾跃,替你遮挡烈日。”
“我怎么能叫弟弟保护我呢?”
“当然能了,阿陇,你为弟弟带来了一切,弟弟为你做些什么也是应该的。”
我为他带来了一切,是说我为他带来了以后的幸福生活吗?
小阿陇不知道,他为他带来的最好的礼物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