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城待了三天,我们便回去,回去时赛神仙虚头巴脑地嘀咕:“你说,孟天心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好人、坏人、凡人、伟人……有很多判定准则,却不见得有标准的唯一答案。这个世界上很多问题本就没有答案。有些人别出心裁,有不一样的想法,那也必定或多或少受了哲学辩证主义的影响。
“一个响当当的书呆子啊!”我莞尔一笑,“还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大孝子呢。”
他是黄土地的孩子。一个单身母亲的儿子。
父亲在他九岁时因为挖煤不幸殒命,留下孤儿寡母两人伶仃在世。
在他记忆中,母亲哭过两回。一次是母亲送父亲去矿山那天。那时他年纪虽小,可也能体味父亲的艰辛。母亲体弱多病,养家糊口的重担就落到了父亲一人肩上。附近已经有好几个体壮如牛的男人因为去挖煤而杳无音信。这让母亲如何放得下心?
父亲离开那天,母亲一夜没睡。大清早为父亲煮了六个土鸡蛋,然后坐在房间里悉悉簌簌地落泪。
还有一次是父亲入土那天。那时他朦朦胧胧地记得母亲干巴巴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便又扛起锄头,到田里干活去了。
亲戚朋友都劝母亲改嫁。对此,母亲总是笑着回绝。
有了几万块钱的赔偿和大伙的帮扶,娘俩算是熬过了那段最艰苦的日子。
他懂事争气。每当看见母亲单薄瘦弱的身躯在烈日下和寒风中摇曳时,他的心就很难受。母亲流的每一滴汗都像是滚烫的热水在他心窝里翻腾。一有空,他就帮母亲做这做那。晚上,他喜欢坐在母亲身旁讲一些学校里有趣的事。母亲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安静地倾听他饱含欢快的话语,时不时也插上一句。
夏夜的月儿又圆又亮,月光温柔地洒在院子里,这个狭小的空间成了一个圣洁的世界。那可恶的蚊子恐怕也不忍打扰如此温馨动人的一幕。
高中时,他被市一中录取。学校规定住宿生每月回家一次。
他本来不打算去读什么重点中学。他不想离开母亲,更不忍心母亲因为他的学习,背上愈加沉重的负担。
母亲不同意。她语重心长地说:“娘还等着你将来赚大钱,让娘享清福呢。”
进入高中后,他努力读书,把考上一个好大学当做自己的最大梦想。
对于他来讲,市一中这个新奇而又陌生的世界,是一个全新的挑战。在这里,他要直视自己的贫穷,接受自己的格格不入。
亲爱的人们啊,你们知道他在学校里的可怜兮兮的生活吗?
早上:三个馒头。偶尔加餐,一个鸡蛋或一包最便宜的光明牛奶,已是一次奢侈。
午餐:足够的饭和最便宜实惠的菜。
晚餐:很多情况下,他将空气作为自己的晚餐,好像在外面呼吸了大自然给予的无私的气息,就能获取无穷的力量。
晚上,他时常梦见母亲在田间干活的场景。他躲藏在远处,疼惜地望着母亲颤巍巍的身影,母亲抬起头,似有感应般回望他,露出会心的笑容。
每次一到回家时刻,他就飞离了他久久霸占的座位,奔向他时时惦念的老家。为了省下一两块钱的车费,他总是要走好长一段路程,实在累得不行,才挤上“奢华”的巴士。
那时的夕阳很美,远去的脚步在这个时候也变得好慢,站在西边,欣慰地望着他。炫丽的笑容把天际装扮得一片唯美。
一次回家时,他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路口看到几个中年人正在卖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饼干。饼干的样子很好看,表面还特意装饰了几个用葡萄干做成的花朵般的圈圈,闻起来也挺香。
五毛钱一片。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纸币,咬咬牙,恭敬地呈给了卖饼干的人。
他小心翼翼地把饼干包好,放在书包里,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回家。他从来没买过什么好吃的东西给母亲,这次他要把这个看起来很美味的饼干给亲爱的母亲尝一尝。
到家时,天已黑了。他一眼就望见老屋门前那个熟悉的身影。母亲似乎又瘦了一圈,只是她的笑还是那么动容。
晚上,他捧出那块饼干。
母亲推说自己已经吃过饭,让他自己吃。
他不肯,硬塞给母亲,还说自己尝过了。
母亲假装愠怒地笑着说,再吃,她就撑得晚上睡不着觉了。
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温馨。
回校后,他听到同学闲聊,说市里有个犯罪团伙在学校旁边摆摊子贩卖一些不干不净的饼干。据说,饼干里好像有艾滋病毒呢。
他瘫倒在椅子上。
他连假都没请就回到了家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那段路程他走了很多次,一切却感觉那么陌生。
到家后他一股脑地爬上床,将自己埋进被窝。
母亲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吼道,我感染了艾滋病毒。
母亲是一个没念过书的农村妇女。她并不知道艾滋病的恐怖,以为只是普通的感冒之类的小病,就轻轻笑了笑,得了病就去治嘛。
治不好,永远也治不好的!他再次声嘶力竭。
母亲愣住了。
其实,他不怪母亲,也不想这样,只是他内心痛苦万分。
“难道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吗?我还这么年轻,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他在心底恸哭。
那天晚上,他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只是知道那是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仿佛世界即将在他眼前消失,触手可及的美好转瞬就成为海市蜃楼。
也许,这就是命吧!他这样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来到他的床前,语气轻柔却坚定地对他说,走,去医院,不到最后一刻,咱说啥也不能放弃。
他瞧见了母亲的黑眼眶,知道她昨晚一夜没睡好,心不忍,点点头,同意了。
一个月后结果出来了。
在以后的人生中,他始终记得,当他知道检验结果出来时,是怎样的欣喜若狂。他紧握着母亲瘦小的手掌,欢呼雀跃。
生命如此美好!
一切又恢复到先前的生活轨道。如以往一样,他为他编织的未来不懈奋斗,母亲也同穷苦的生活艰苦抗争。
三年时间倏忽而过。
高考了。
他考得很好。
分数出来那一天,他哭笑着跑回了家。
说笑吧,他不争气地地掉着眼泪。
说哭吧,他露出的两个小酒窝又无比醉人。
还记得那又圆又亮的月儿吗,她在望着他。
还记得那山路上倔强的小草儿吗,他在念着他。
甚至连那些可恶的蚊子也安静下来了,在等着他。
或许这些都不存留于你的脑海中,但那驻留天边的满脸慈爱的夕阳,你定然会动容。
一个男孩在夕阳下与时间赛跑,这是一幅多么静好的图景!
被赛神仙的话触动,我在脑海里又上映了一部关于亲情的伟大电影。男主角是孟天心。女主角是他亲爱的母亲。
虽然这个故事缺少一个气势如虹的结局,却不妨碍它的动人。每次我和别人讲起这个故事,别人总认为我在写小说。我骄傲极了。
别人一句无意识的夸赞让我很受宠。他们谓我用一些完美主义的诗篇哗众取宠,赚取泪珠。我自个心里明白,确实有这样的嫌疑。但是要说我的真诚,我却能够以我死去母亲的名义打包票,绝对满满。
反正你要相信,孟天心经历的远比这个多,我没有夸大的嫌疑。
到家时,已又过了一日。
还有三天即是除夕了。
我们又回到母校,来到望月湖旁。十年前的垂柳没了踪影。
湖面已结冰,看不到底。我轻轻摸了摸,感觉不出它的重量。我很想踏上去,还是没有迈出双脚。我不放心,既担心自己太过肥重,压垮了这清澈的冰层,掉进彻骨的寒冷。同时又有着一个奇怪的念头,想到下面的世界一定很温暖,有鱼儿在欢娱,漫游。我的冒昧打扰会破坏一份宁静。
我们绕着这座熟悉美丽的校园漫步了一圈。十年时光见证了一头雄狮的崛起。多年来积淀出来的气派此刻也终于显现出来了,学校共有四座教学楼,除去高中三个年级,实际上是多出来了一座。我们正要惋惜浪费资源,忽的望见此楼的正前方的大门口挂着一块牌匾,上面赫然写着:高四学楼。
我们相视一笑。作为办学的地方,我校最引以为豪的便是他的教学成绩。这十几年来,包括孟天心,学校一共出了好几名市高考状元。
姑且不论这四名高考状元现今熬得如何,他们给学校带来的荣耀已足以让我们仰望。学校获得的名头,什么优秀教学示范基地,省百所名校之一,足以将校长办公室环绕一圈。
我们走着走着,终于邂逅了我高中最喜欢的张老师。
张老师身材矮小肥胖,还顶着个方形脑瓜子,像极了一个矮冬瓜,或者圆树墩。
我们称呼他为“冬瓜哥”。
张老师是一个很有趣的老师。他可以把了无生机的课堂盘活,像魔术师般,所以他很受同学们的欢迎。他的很多观点是让人难以接受的,比如他宣称苏东坡那厮不是一个好鸟,三妻四妾不说还始乱终弃,说得那些女生一痴一愣。但是,真的很有趣。我喜欢的不得了。
我们与张老师寒暄了一阵,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张老师依旧很有趣,跟他说了一番话后,我们原本颇为伤感的心情渐渐欢快起来了。
“孟天心呢,这个高考状元没来吗?听说他现在已经是大老板了。”张老师似是漫不经意间问起一句,让得我们心头一沉。
我们看着张老师微笑的脸庞,想到高中时孟天心与张老师的关系最亲密,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已经走了。得了病,一个月前去世的。”最后还是从赛神仙的嘴里忧伤地飘出一句,道出了答案。
张老师爽朗的笑容一僵,悲戚之色也显露出来。许久,怅然哀叹:“难道真该这样吗?”
我们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只是摇摇头,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他几个月前曾经写信给我,说他有点困惑,扯了一大堆关于自己人生的话,悲叹自己一生过得很邋遢,枉负自己年少时的那些抱负,还说自己感觉很累,很想休息。话语中满是消极。他在信里没说他患了重病,那时我还以为他是做大老板做得久了,腻了。没想到……”
离开校园后。
“王金娃,听说你现在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作家?”赛神仙说这话时抬着眼。
好吧,我现在是一个编辑。我靠着一支笔,有吃有穿,逍遥自在。
如果说年少时的一些怪异想法在今日得以变成事实,一些与才学渊博沾不上边的的人变成文艺工作者,这些算是一种奇迹,那么我的例子便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迹。这是没有半点问题的。
“大名鼎鼎不敢说,只是说靠笔杆子吃饭而已。比不了你们靠嘴吃饭的。”老实说,我对赛神仙的话很不感冒。
赛神仙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别,我们这些靠一张破嘴忽悠人的,哪里比得上你们这些拿笔杆子的大思想家呢。我们给你们擦屁股你们都嫌脏,是吧?”
看吧,这就是靠嘴皮子过活的人的脾性。你骂他祖宗十八辈,他也不动怒。可是他漫不经心的讽刺,会让你发疯。
“你有没有想过为孟天心写一些东西,比如传记之类的。”他转过头,眼睛直视我。
我沉默不语。
“你不要说你不想,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也最了解他,撇开你自身的职业来说,你也真应该为他写一点东西,不是吗?”
当然,这个念头在我心里停留过,也可以说是由来已久,已生根发芽。
从朋友情谊的角度来讲,我何尝不希望自己在好友离世后,还能为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所以,就算是绞尽脑汁,我也要用我的笔为他捣鼓出一点东西出来。再者,于我个人而言,虽说这几年,因为工作的缘故我没有说过多少真心话,写过多少真心字。可你要相信,我从心底深处向往着,有一天我能随心所欲地写字,画画。画乌云层里看不见的太阳也行。
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想啊,当然想,就怕我写的东西连鬼都不看。”我向赛神仙摊摊手,表示无奈。
机会的另一面是残酷的现实,现实总是将会及时将一些刚冒出新芽的想法抹杀。想法仅仅止步于想法而已。
“放心,你只管去写,我来宣传,保证让你的书大卖。”赛神仙这次笑得更大声了,还拍拍胸脯,很有信心地承诺道。
“以后你写好了,印刷和出版交给我。”林胖子听到我们的谈话,也主动提出要贡献自己微博的力量。
“那我就做你的书的代言人吧!我的美貌一定会为你的书增色不少。”唐巧熙自然是女中豪杰,不会输给我们这些大男人。
我能感受到他们的真诚。
“既然你们都如此热情,我该如何回报你们呢?”
“你只需要把我们在你的书中写得帅一些就好了。我们没有很多要求的。”
“还有,我要是一个大美女。”
“那赛神仙是坏蛋,林胖子是笨蛋,唐巧熙是傻蛋。你们看如何?”
“那你呢?”
“我是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