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妻子与我相拥亲吻,儿子小宝拉住我的裤腿,叫嚷“爸爸,爸爸”。我给妻子戴上我为她买的项链,又从包里拿出一辆玩具车给兴奋不已的小宝,陪他一起玩耍。妻子为我准备了一趟丰盛的晚餐。
饭后,妻子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郑重地呈给我。我接过信封,看到上面三个熟悉的字迹:孟天心。
我走到窗前,颤抖着手撕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纸。
“亲爱的金娃: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不在人世。
很抱歉,我死了还不安分,要来打搅你。请原谅一个朋友的无助,和孤独。我多么想和一个人说话。说我心里的话。多少次,我一个人在深夜里从梦里醒来,睁开双眼,希望能从眼前无止境的黑里找寻到一点白色的光亮。我蜷缩身躯,依旧不能摆脱彻骨的寒冷。
我知道,我是一个心理有毛病的人,一个懦弱的人。
你愿意倾听我心里的话吗。
从我出生起,我爹和我娘就对我说长大了一定要有出息,要做大人物。因此他们很重视我的教育,总跟我讲一些名人的故事。这在农村家庭是一件极其不易的事情。上学后,我又在书本上看了许多名人的故事。那时候,我就在心底默默立下志向,长大后我一定要向他们一样做一个名留青史的人。你不要笑我,我最开始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像牛顿,爱迪生那样的伟大的科学家。牛顿与苹果的故事是我在书本上看到的第一个故事。
这个梦想在我心底坚持了许久,直到,我爹去世。我看到我娘为了生计辛苦操劳,看到她在田地里单薄的身影,我的心就难受的很。我第一次对自己心中的信念产生了动摇,我在心底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读书。但最初的动机已不再是成为什么大科学家,而是长大了我一定要赚大钱。因为我的娘,因为贫困。村里多少人因为它而奔波劳苦。我并不憎恶贫困,但是我希望我悲苦的娘能够在有生之年享福。因此,我就要摆脱贫困。即使如此,我的心依旧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我可以做一个好人。我看到书本上的每一个名人都是大好人,他们的性格缺点甚至都没有什么缺陷。我坚信我也能做到这点。等我长大后,我就要做一个好人,尽心尽力为他人服务,为社会奉献。有时候,回想起这些往事,我总是笑着对自己说,你那时多傻啊!
真的,我此刻坐在病床上写下这些东西,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只感觉非常的难受。大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已经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留在天堂口的另一只脚,却还在回望我生命的原点。
有些事,我现在还没来得及想清楚。
我爱我的娘,这种爱不带半点世俗。我曾经以为是这样的。可是一件事打碎了我的天真,也打破了我的某些信念。
这件事你也知道的。高中一次回家路上我买了一块饼,带回去给我娘吃。回到学校后赛神仙和薛强他们却骗我说里面有艾滋病毒。不知情的我一下子迷失了自己。我的理想,我的抱负,我的不甘。我满脑子都是关于这些东西,年少的我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那时几乎都丧心病狂了,对我娘大吼大叫,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
可是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娘也吃了那块饼。然而我怎么能在如此时刻只想到自己,而忽略了同样不幸的娘?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为了我娘做所有事,但是在关键时刻我想到的只有我自己,还有那些可笑的抱负。事后,我怎么也不能释怀。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并且一直错得很严重。原来我一直很自私,心里最关心的还是自己。
经过这件事后,我上学以来一直坚持的信念如将倾大厦般轰然倒塌。
我再也不梦想做什么大好人了。
我娘离开人世后,我最初的愿望也彻彻底底地不再存在了。
我的心底一直有一种很深的悲伤和失落。我以后所做的一切,包括帮助别人,热心公益,都只是为了抚慰我心底的这种难过。我的心底不再有什么奢想,甚至可以说,我所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我期盼能在自己有生之年有所建树,我的心也在寻求安慰。
我试着找到一种平衡,既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又可以不伤害别人,我还想单纯地依靠自己的力量做一些事。还是做不到这点。
我当初和杨小菲交往,并不只是因为我喜欢她,而是夹杂了很多不一样的想法。她老爸是省里的大官,我想借助他老爸完成自己的事业。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再继续在学校深造,而是在一家有名的外贸公司上了班。为了我所谓的梦想,我又向她爸爸提出借钱自己开创自己的事业。他经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终于答应了。我的事业如愿起航。
那时已经有流言说她爸爸贪污受贿。现在他又拿钱给未来女婿开公司,一下子引来检察院的注意。不久他就被双规,逮捕入狱了。
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哭着向我诉说。
她突然问我,你是不是向我爸借钱时就知道可能有这个结果。我那时真是矛盾极了,我很想说不是,安慰她。最后还是忍不住点头。我不想再骗她,我已经对不起她了。第二天她就去了美国,临走时也没有告诉我。
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再看到过她,我一直想跟她说一声对不起,还有,我一直在等她,等她回来,等她原谅我。我知道我这个愿望是不可能实现了,我希望你将来若是遇见了她,请告诉她,我爱她。这句话我从未曾亲口对她说过。
我的内心越来越对这个世界感到迷惑。人们为了生计,为了财富,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努力攀爬。有的人一辈子都在贫穷的边缘线奋斗,他们甚至因为没钱看病而自己将病腿锯掉,若不是新闻将他们的事迹公之于众,很多人根本无法想象。还有一大群这样的人,他们没有钱看病,只能慢慢等死。谁也不记得他们曾在昏暗的地底下挖过煤,而没有这些煤,就不可能有我们的灯火辉煌。
富人的梦想是长命百岁,日日有的消遣,穷人的希望是哪天房价物价不再疯长。多少人为了从某些人手中讨取一点钱,出卖自己身体的器官。又有多少被物质冲昏头脑的人逾越自己的基本底线。或甘愿出卖自己的肉体,当她们被警察在肮脏的酒店抓住时,上新闻封面的永远是她们。或杀人越货,而他们往往只不过为了区区几万块钱,不过是那些圆脸肥肠的家伙一顿晚餐,一次桑拿。
一旦大家都在追逐某种东西,当中的手段就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只有强者弱者之分。我曾听一个在桑拿店为客人洗脚的老人说,他在这里工作了十多年,政府里的官员的脚基本上都摸了个遍。他对此感到很自豪,说能为这样有本事的人物服务是自己的福分。我开玩笑问他你会不会想抽他们的脚丫子。他惊讶地反问,why?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有时候,我也会这样安慰自己。你看看,在非洲,每天有多少人死于饥荒,战争,疾病,那样的数目简直是惨不忍睹,而当你翻开新闻的头版,永远是关于美国枪杀案之类的新闻,在中国又有多少人挣扎于贫困,那些记者却往往将他们的目光专注于政府所谓的工作报告。一片歌舞升平。有多少贫困人家的子弟,他们十几年来耗费的心血,抵不过那些二代们的老爹的一句话。
我渐渐陷入了一个死胡同,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自己以前所接受的所有教育,和自己自始至终秉承的某些信念。我看到马路上的乞讨者,第一下想到的是:他们应该是骗子吧。我听说某位老师在地震发生时,不顾自己的生命拯救危险的学生时,对这位可敬的老师的英勇行为,我心里想的却是:这大概只是因为他们天天向学生叫喊“安全第一”所导致的一种惯性反应。他本性可是肮脏的很,或许还曾暗中猥亵了不少女学生呢。我甚至认为一个老人的生命价值远远抵不过一个青年人。《国富论》中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我们的晚餐并非来自屠宰商、酿酒师和面包师的恩惠,而是来自于他们对自身利益的密切关注。利益,一切都是利益。
我简直陷入了一种疯狂的境地。
你知道吗,我想尽自己的力量改变这样的现状,改变我自己,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一面穿梭于官场和商场,勾心斗角,玷污自己的良心,一面用我自己赚来的不义之财,资助那些急切需要他们的人。我为此得到慈善企业家的荣誉称号,多么可笑啊,我又利用这个头衔,赚了更多的钱。每次我帮助别人,我都会告诉他们,这是我为我自己而做的。当我看到那些不幸的人因为我的帮助展露笑颜时,我的心就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轻松。
我曾看过一部描写卢旺达灾难的电影,里面有一段话深深触动了我:我想如果人们看到这段录像,他们只会说,“哦,上帝,这真是太恐怖了”,然后继续他们的晚餐。
这是一位西方记者在撤离这个陷入战争的国家时对主人公说的话,电影里的主人公知道了这个事实后,依旧没有放弃自己对这个正在遭受大难的名族的救赎。主人公也曾动摇过,想过放弃酒店里这些手无寸铁的民众。他最终还是留下来了,带领他们一起走向了自由。
我羡慕和敬重电影的主人公,因为他的内心有一股很强的力量。而这,正是我缺少的。我一生中都在追寻心灵的自由,却从未真正获得过。现在的我依旧像一只老迈的鸟儿,只能使劲睁开双眼,透过迷雾,望向遥远的天空。
但是我相信,那是一片壮阔的蓝天。白云下飞过一只雄鹰,整个大地上的人都能听见他自由的呼喊声。
我多么希望能看到白云里最美的太阳啊!
金娃,我亲爱的朋友,我即将不久于人世,和你说了这么多,我的心一下子放松了很多,一些不应该背负的东西我也放了下来。
谢谢你金娃,祝你一生幸福快乐!
你的朋友孟天心
黄色信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长了翅膀的蜜蜂,一下一下地蛰在我的心口。我的心痛得不行,它突然跳动得很厉害,几乎要从我的胸口蹦出。夜深人静,窗外几个少男少女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大声唱歌,大摔酒瓶。一阵风吹过,信纸从我手中逃脱,飘向窗外,朝那几个少男少女飞去。我发了疯地跑下楼,追赶信纸,赶到时信纸躺在地上,已被啤酒污染。我恶狠狠地盯着旁边的这几个家伙,他们也丝毫不畏惧地迎向我的目光。
“大叔,有事吗?”其中一个黄头发的男孩嘴里叼着一支烟,脸上是桀骜不驯的笑容,眼睛抬得天高,用余光瞥向我。
我想冲上去一挑三,和他们痛痛快快地打一架,我既不怕他们的拳头,也不怕他们的父母过来指着我们头说我欺负他们的家的孩子。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叹气,蹲下身,捡起湿透的信纸,然后默默无语地离开。
身后传来他们放肆无忌的笑声。
我回到家,妻子关切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安慰她后,接着走进我的书房,拿起笔,在一本笔记的第一页的第一行的正中央端端正正地写下两个大字:幸运。
幸运。我要以一个幸运者的角度来描写一个人生中与厄运朝夕相处的家伙。他生来与众人相同,双脚双手,然而他走过的一些路,经历的一些事,却与绝大部分人背道而驰,他最后获得了成功。那是很多人都希冀的成功。而有谁倾听得到他黑夜里默默的哭泣声?
我想通过我的笔触拉近一个黑暗中孤独无助的灵魂,握住黑夜中哭泣的他的手。孟天心,此刻的他,平凡真实得让我心发颤。
我想起就在昨天赛神仙还发出过“我们都不曾认识他”的悲叹,那时我也感到万分难过。而现在,孟天心的内心世界赤裸裸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我的心中却又多了一份震颤。这种难过愈加沉重,就像走进了一座空无一人的电影院,我一个人静静地看完一部精彩的电影,却感觉到一种渗透身心,难以排解的落寞。
此刻白纸上由我一笔一笔写下的黑字才能抚平我心中的悲伤。请你相信,我他妈的可不是借死去的孟天心来赚取什么名利。老实说,我的文笔丑得不行,若是拿出去见人,只怕不仅被同行人耻笑,读者都会笑的前俯后仰。有时候,我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读者被一些其他什么东西吸引,而忽略了文章的内容,算不算得上是作者的荣耀?赛神仙拍着胸脯说他可以保证让我写的东西大卖,也不过是靠一些商业化的手段,而目的也终究不过是为了商业而已。没有什么方法比把一件事物摆放在灿烂阳光下让观众观赏更能说明问题了。好东西,坏东西,总也逃不过世人的眼睛。所以,我写这些,只是留给自己一个人默默咀嚼,也是为了一个诺言,为了孟天心,为了我自己。
又过了几天,一个女人敲开了我家的门。
她摘下墨镜,伸出手,朝我微笑,“您好,我是杨小菲。”
多年未杳无音信的她终于回来了,她美丽的脸蛋上多了几道浅浅的皱纹,浑身上下多了些历尽世事的情态。从她身上透露出来的是一股成熟气息,她的言行举止,包括她的笑,都落落大方,而又不失矜持。
她现在该为人妻了吧!
她是刚从美国飞回来的。她从一个中国朋友的口中听到了孟天心的死讯,就立马飞回来了。
对于没能见到他的最后一面,她十分难过。她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再看他一眼。
我带她去了孟天心的安息地。她把一束白兰花放在孟天心的坟头,静静地看着孟天心的遗像,泪水从眼睛里溢出。
“我来看你了,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给你带来了最喜欢的白兰花,你知道吗,你说你一看到白兰花,就想起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人……现在你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墓碑前,任山风掠过她的的发髻,直直地盯着黑色大理石上的他。许久缓缓摇头,苦笑。“很多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很不了解你,我尝试过去接触你的内心,可是你总是把我拒之门外,就用你这该死的笑。”
和孟天心告别后,我又和杨小菲聊了一会。
当年她老爸因为贪污受贿进了监狱,她就去了美国。在美国,她结过两次婚,现在嫁给了一个华裔司机。婚姻幸福,家庭美满,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当初我老爸在美国给我留了一大笔钱,他说要是他被抓,就让我移民美国。他一切都替我准备好了。所以,我就去了。”她问我要了一支烟。
“那你知道吗?孟天心一直在等你回来。直到他快要死了,他都念念不忘你。他一直很爱你!”
她吐了一口烟,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不,你错了,他对我更多的是歉疚,而非爱。”
“他心里真正爱的是艾旖梦”,她把才刚刚吸了一半的香烟摁灭,“还有他的事业,他的雄心。”
我听了她的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请她在一家咖啡厅坐了一会,和她讲了孟天心一些她不知道的事,包括她一直认为的这个坚强无比的男人的内心的孤独和无助。
“他真的很爱你!”
她泪流不止。
孟天心有一个儿子,是他和杨小菲的结晶。她回美国时在机场对我说,当年她去美国前,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她没有告诉他。到了美国后,她犹豫了好久,终究还是没有把孩子打掉。她要把孩子生出来,还要将他抚养长大。孩子现在已经六岁了。孩子并不知道他爸爸的事,现在美国和她的现任丈夫生活很和睦。
“我原本打算永远不告诉孩子他爸爸的事。”她的话语里满是伤感,“而现在,我决定要给告诉他,他爸爸是一个怎样的人。”
飞机场的广播在空旷的大厅响彻,到了杨小菲登机的时间。最后,我与她拥抱告别。我在她耳边说:“我希望你不要告诉孩子他爸爸的事,就让他这样快快乐乐地长大,让黄土地下的孟天心永远安安静静地睡下去!”
真的,这是我的希望。
我想,也是孟天心的希望。
飞机庞大的身躯在空中越飞越高,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一切都过去了!
我慢步走出机场。
迎接又一个世界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