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昨晚那个梦，真的只是梦吗？
如果真的只是梦，为何她还会如此清楚的记得他手上令她无比想念的烫人温度？
冬天的阳光太过惨淡，照不到这里，雪已经停了，没有呼啸着的寒风，外面的屋檐上全都是覆着一层层的白色，地上有被清扫过的痕迹，清扫的范围不大，只勉强扫干净府中供人通行的道路，松树枝头上承载着的白雪摇摇欲坠，放眼望去景物都被蒙上一层白，即使没有强劲的寒风也足够让人感觉到那股彻骨的寒意。
“这个。”坐在镜子前一直呆愣着的师莹突然从那个梨花木妆奁中取出一只褐色的瓶子，对着镜中身后帮她绾发的小桃摇晃了几下。“知道是什么吗？”
“奴、奴婢不知道……”
“这是你身上那三种剧毒一次性的解药。”
小桃吞了下口水，不敢伸手去接，看到镜中把玩着那只瓶子的美丽容颜扬起的那抹诡异浅笑更是顿时变得宛如惊弓之鸟。
没多久，只听她用带着笑意的嗓，无比温柔地开口：“你若帮我办一件事，我就把它给你，怎么样？”
小说里写的，电视剧里演的，几乎都是假的。人都是贪生怕死，她是，小桃是，这个乱世中的所有人更加是。用一件事来交换她的性命，她想她一定愿意妥协。
“小小、小姐，什、什么事……”
“帮我备马车，我要离开这里。”
“不行！”小桃想也不想就立刻拒绝。“奴婢不能这么做，不然大公子会、大公子会杀了我们所有人的！”
“你放心，在我走之前我会敲晕你，然后躲过其他人从后门离开，大哥他顶多是当我趁你不备的时候袭击了你，不会怪罪你们任何人。”
“可、可是……”
师莹并不打算听她的话，当即打断：“就算你不肯帮忙，我一样有办法离开，只是到时候你拿不到解药而已，而且还要面对盛怒中的我大哥。你说，哪样比较划算呢？”
小桃噗的一声跪倒在地。“奴婢、奴婢马上去办！”
“怕死的人都一定要聪明，这样才能及时保住自己的性命，不是吗？”她所爱的那个人同样聪明，只是他从未想过要为自己保住自己的性命，那是为什么？她难过地摇着头，想要摇去那股悲伤的思绪，把视线调回镜中，不经意却看见投映在镜中，外面松林里一闪即逝的某道熟悉身影。“姜——”
是他，是他！
他没有死？可是为什么他不来见她？
她丢开刚被抱起来的妆奁，顾不上散落在桌上、地上的瓶子和纸包，夺门而出，直奔刚才看见他身影的那片松林。
松林里好安静，地上的积雪也比其他地方要厚，除了她踩在雪地时发出的声响以外，什么声音都没有，一片死寂。
“姜维！姜维，是你吗？你出来！出来让我见你！”
路太难走了，她跑了一段路就停下来不住喘息，呼出来的气都带着白烟，她缓缓转身，原来离她居住的院子已经那么远，来时的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脚印。
没有脚印？！
她皱着眉，惊愕转身，前方的路上确实没有任何人曾踩在雪上的踪迹。
是幻觉吗？还是跟昨晚的一样，都只是梦？不，不会的，不是幻觉，也不是梦，他懂武功，他一定只是没有踩在雪地上过去而已，一定是的。
“姜维！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见我，求你……出来见我……”她在雪地上艰难地奔跑起来，想要到达视线里天雪相交的那一处，只是太远，只是她跟不上他的脚步，只是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站在那里等她。
“姜维……你不要走，你出来见我……就算你不肯原谅我，就算你一辈子都不想原谅我，让我见你一面，一面就好。姜维，你出来，求求你，出来，出来见我呀！”
现实还是虚幻，虚幻还是现实；白天还是黑夜，黑夜还是白天，自从他离开以后，她什么都分不清了。
哪怕是幻觉也好，让她再见他一面，只要一面就够了，只要短短的一刹那就足够了。除此以外，她别无所求。
“姜维、姜维，你出来，求你出来！啊——”一个不留神，她跌倒在地，用来固定头发的发饰散落一地，没有完全绾好的发因为那个动作散落下来，披散在她后背。“呜……姜维……你出来，你出来呀，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为什么……呜呜呜……呜……”
没有人，松林中除了伏在地上无力起身哭泣着的她，依旧是一片白茫的死寂，仿佛从一开始就不曾有过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存在。
果然都是幻觉，果然他真的死了。
死掉的人是不会回来的，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呀，可是想见他，还是好想见他。那种思念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堆满胸臆，让其膨胀，饱胀得令心胸都承受不住那阵澎湃的汹涌，叫嚣着想用爆炸的方式挣脱出来寻求解脱，即使令一切四分五裂、支离破碎都在所不惜。
对他的思念止不住，想见他的念头停止不了，虽然明知道他已经死了，他在她面前跳下悬崖，他已经死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抱着头，不理会雪无情的冰冷是否会冻伤自己，趴在上头泪如泉涌，不住呜咽。
他说，他不曾有过异心，却被人直指背叛，最终只能选择站在他面前，却不曾用绳索以束缚的方式羞辱他的男人。
他说，那个男人教给了他一切，给了他一个能够堂堂正正站在蜀汉的身份，他们都说他是他所相中的麒麟，然而他却觉得即使他真的是麒麟，也飞不上天，因为有太多的责任造成他的负担，永远都只能抬头仰望那片真正能够赐予他自由的蓝天。
这些他都有说过的，当时除此以外，他别无选择。他们不了解他，他们不懂他的立场，为什么连她都不懂？
“你在这里做什么？”
有谁的说话声传入她耳中，白色衣袍的一角随之在她眼角微微晃动，她蓦然抬首，想要道出那声呼唤，却发现根本不是他，脸上不禁闪现一道失望。
“是你呀……”原来是那个叫晟思的琴师。
“三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看见趴在雪地上抱头痛哭的人居然是她，晟思也有些许惊讶。
她扯动唇角，露出讽刺的笑意，却仍忍不住问：“你刚刚……有没有看见有人在这附近出没？”
“没有。在下刚才远远看见你往这边奔跑，一时好奇追了上来，并没看见除小姐以外的任何人。”
果然，前方的路上没有脚印，又怎么可能会是他？晟思不是他，他的身形虽然很像他，但姜维绝对不会是他这个模样；他弹奏的曲子虽然很好听，但他的嗓音却是出奇的沙哑，跟姜维的低酵柔和不一样。况且他左耳上并没有那只造型古怪、绘着地狱图的耳饰。
等等，耳饰？
由于左边刘海过长的关系，依然覆住他半张脸，只是今日他却把发束得整齐，左耳没有被盖住，让她清楚地看到他左耳上好像是用力扯过什么下来而造成的伤口。
难道……不，不可能，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是怎么一回事？他身上有太多伤痕，而且他们的脸根本就不像啊！
“你……你骗人。”纵使如此，她仍有些激动地凝瞅着，颤声说道：“你是姜维，你就是姜维，你就是姜维对吧？！”
“什么？”
“你是姜维！我知道你就是姜维！”她突然扑到他跟前，扯住他的袍子，一边流泪一边用力拉扯。“你分明就是姜维，你为什么不肯认我？为什么不来见我？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身边？为什么？你说话呀！为什么？！”
“三小姐，你在说什么？什么姜维？……是那个几年前背叛了大魏，投奔蜀汉的降将姜维？”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你左耳上的伤口，是你把耳饰扯下来造成的对不对？对不对？！”
“你说这个？”他万分错愕地低头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左耳上的伤口，眨了眨眼，然后一副完全了然的神色，微微侧首指着自己右耳道：“这是我幼时遭人欺凌所留下来的，不止是左耳，连右耳也有，可不是三小姐你说的什么为了戴耳饰而专门弄出来的耳洞。”
“怎么会……”师莹闻言，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松开他的衣袍滑落在地，看着一地的白雪茫茫，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不是他，原来真的不是他。她刚刚看到的是幻觉，昨晚的一切也只是梦，没有他，他根本就没有来过，他已经死了，真真正正的死了，再也不可能出现在她面前，再也不可能了……
谎言被撕破以后的难堪，希望被粉碎以后的悲伤，化作最锋利的利器，毫不留情地穿刺过她的心脏，然后又狠狠抽回，血从被刺穿的伤口疯狂涌现，残忍且不留情面地给予她最致命的一击，疼痛得彻底，那是不到鲜血流尽都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绝望。
“三小姐，关于那个背叛了大魏的降将的事，你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否则要砍头的。外面非常寒冷，小姐快回屋里去吧，不然会冻伤的。”毕竟男女有别，她松开他的衣袍以后，晟思马上后退了好几步，故意表现出淡漠和疏离。
“你住口！他才没有背叛大魏，是大魏的人不相信他，所以他才会、他才会……呜，呜呜……”她说着说着，居然哭了起来，神志不清的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我想见他，好想见他。就算要我用性命交换都没关系，我只想……见他一面……呜……”
“三小姐……”他根本不知道她所指何事，不禁愣住了。
她抬头，视线撞入那双不见敏锐和心机却一样墨黑深沉的眼瞳中，用颤抖又含糊不清的声音问：“如果你是他，你会愿意原谅我吗？在我欺骗了他以后，在我跟司马师一起把他逼上绝路以后，你会愿意原谅我吗？”
她知道答案是“不会”，但她仍想听，哪怕是从别人口中得到一个能为自己做借口的借口。
晟思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半响，眼眸里有什么闪烁了一下，最后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呆滞还是无情，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是他。我真的不知道。”
“是吗……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不会原谅对他做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事的我自己。”
啊啊……一切都是她太强求了，姜维已经死了，她再也不可能得到那个答案。
“小姐！小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终于找到师莹，一路奔跑过来的小桃显得气喘吁吁，发现她身旁站着另一个人的同时，不由得露出愕然的神色。“晟思公子也在？……”
晟思对她点了点头。“刚才看见有脚印一直延伸到这里，在下有些不放心，想要过来看看，结果发现了三小姐。她好像有些不对劲，你快带她回房里去吧。”
“小姐，我们回去吧。”小桃有些发怔，拉起地上莫名哭泣的师莹，扶着她朝院子的方向往回走。
然而她们谁也不知道，当她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松林的雪地里之后，一只白鸽恰巧从他们刚才所站之处的上空飞过，落到晟思的左肩。
晟思伸手轻轻搔了搔鸽子的脖子，不着痕迹地取下绑在鸽子脚上的小型竹筒，然后把它放飞回空中，这才从竹筒里取出纸条，打开查看。
他飞快阅读完纸条上的字，然后把它揉成一团收入掌心，紧紧一握再打开，任由碰巧吹拂而至的寒风将掌中的白色粉末带走，纷纷跌落在同样颜色的雪地上，再也无迹可寻。
当他抬头的瞬间，那张原本无甚表情的僵硬面容变了，浮现足以让人迷惑的莫测高深，连眼眸也在那一瞬间闪进一道充满计谋的锐利光华，不住流转。
像是期待已久，那温和低酵的嗓音终于混合着呼啸的冷风，在几乎死寂的松林雪地里响起——“我原谅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