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初醒,头昏脑胀,那股子刺鼻子的味道就将我的怒火提到了嗓子眼儿,便下了床趿拉着老旧的绣花鞋,向书房走去。
堂前,那些红色杜鹃花早就没了生气,干干瘪瘪,枯萎的花瓣零零洒洒落了满地,被门外的风一吹,散了,时而还有着沙沙的声音,我不禁地打了个寒战。这两天真是格外的凉啊!
书房的门半掩着,越是走进,那股子味道就越浓,我放缓了脚步,调整了呼吸,将提到嗓子眼儿的怒火一压再压。这样的场景不知多少次了。推开那门,房间烟雾缭绕,隐隐约约看得见早已藏书不多的书架,旁边是瘫坐在座椅上的男人,一袭红衣,抱着大大的烟筒,慵懒惬意,仿佛与世隔绝。
我被这烟呛得干咳了几声,这几声,惊扰了吸烟的男人,他见我来,神色慌张的起身,犹犹豫豫停顿片刻,将那烟筒丢进了前面的火盆。我看着它被火焰蚕食着,冷哼一声,这是第几个了呢?
“咳咳...乔儿”我听见他那嗓子困难的挤出我的名字,那声音像是吞咽了钢针,半哑不哑,仅能将就听清。我后退一步,躲开了他上前想拉住我的手,看了看他,走出门去了。
最近,雪水夹杂着雨水,淅淅沥沥下了三天。我站在门口,靠着门框,不时地,有风连带着雪和水硬生生的打在我的脸上,也整的房门吱吱呀呀。这是间老宅子,宅子虽大,但许多地方已经老朽了,房子发黑,不管白天晚上,屋内都是黑压压的,仅有我,我丈夫和一位照顾人的老妈妈住着,我不喜这样住着,可丈夫舍不得宅子,再加家中实在没有富裕的钱再寻住处,也就只能这样将就着。丈夫在院内种了一大片杜鹃花,天气好时尚可,在院内晒晒太阳,也是一个好去处,可正值初冬,院子里的杜鹃花早就枯黄凋零,再加这两天的鬼天气,实在是让人委屈又憋屈。
“夫人,外头冷,还是回屋吧!”刘妈妈关切的劝我回屋。前些年,家道中落,院子里的丫头伙计走的走散的散,只有这刘妈妈留了下来,说可以不要工钱,只要分口饭吃就可。
“屋子里也不暖和,还让人喘不过气来,回去干什么呢?”
“您若是不回去,病上加病,那可....”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没再理她那句不知所以的话,也没心情理,只是直勾勾的看着前面狼藉的杜鹃花,渐渐竟有些出了神,并未察觉身后男人为我又披上了件外衣和刘妈妈的离开。
“刘妈妈,您说...我们还能熬到明年春天吗?”曾经,先生是梨园的名角儿,艺名红杜鹃,风靡一时,自从先生吸食鸦片开始,他的嗓子就坏了,唱不了了,家中的钱也像流水一般往外流,偶尔的,也仅仅是我做一些秀活,或是先生卖字画贴补些家用,日子勉勉强强过得下去,可就算如此,精神上的折磨,也让人痛不欲生。
“我做了你爱吃的花生酪,天凉,趁热吃吧!”沙哑的嗓音从后面传来。我转过头来,看向那张苍白的脸,泛青的嘴唇,和那双略显空洞的眼睛,一股酸涩涌上了鼻头,心像被什么揪着扯着,却也不知为何强笑着说好。便同他进了屋。
可能,熬不过去了...
早前,父亲做生意,置地,我也是从小衣食无忧,性格乖张些。红杜鹃是早来这柳城游玩认识的,那是他也就小有名气,我从来没见过眉眼间如此温柔的人,他举止优雅,嗓音动听,生得漂亮,见到他时便觉得他与其他男人不同,世间少有。也因为他,我在柳城竟足足多逗留了一年。
戏班子的班主是个见钱眼开的人,红杜鹃虽然小有名气,也匡不住我往他身上砸钱,后来,只要我一到,那班主就拉来红杜鹃同我独处。不过这男未婚女未嫁,不免得遭人闲话,再加上我砸钱,班主认账,红杜鹃脸上一万个不愿意,那男妓园的称号便也传开了。后来姑娘小姐们,纷纷走出家门来这听戏,可这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曾想我这一弄,闹出许多相爱而不得的悲惨故事,也没少因为和哪个姑娘小姐抢红杜鹃干架。
红杜鹃每次见我,脸上都写着不乐意,同我保持距离,却也温柔有礼,我当时不管他乐不乐意,我喜欢他,强抢过来,让他摆在我面前,看着也是好的。一般情况下,我问什么,他答什么,也相当敷衍,绝不会同我多讲一个字。但我不在乎,他说的每一个字,对于我来说都相当宝贵,不仅仅在于心中对他的倾慕,还在于为他干过的那些架和白花花的银子。
“红先生,您平常最爱吃什么?”
“凤梨酥”
“这样啊,我最喜欢花生酪了”
“嗯。”他只是淡淡的应了句,举杯抿了口茶。
“若,若是凤梨酥”我见他不愿说话“我明日来,买些给你。”就急忙接着说道。
他放下茶盏,轻轻叹气道:“宋乔姑娘远道而来,花了这么多银子在我身上,鄙人实在惭愧,听宋乔姑娘曾说是来柳城游玩的,这柳城不小,姑娘不必将时间花在我这么一个唱戏的身上,在下只想唱好我的戏,其余的东西实在没想过。姑娘还是不要再来了。”
哎,那时他同我讲的最多的话便是劝我不要再来了。
“晚了。”我有些赌气的说到“如今情景,就算我不来,也会有张小姐李姑娘来看你,就算你不乐意,你家班主也乐意,既然张小姐李姑娘可以,那倒不如是我。”
他注视我良久,看的我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那后面想说的话,也被他这么一看,全抛掷脑后了。
他站起身来向我行了个礼“告辞”便离开了。
后来多日,我带着凤梨酥来看他,班主都说他身体不适,告假了,任我怎么掏钱说好话,总归不让我见他。兴许,他是真真讨厌我,为了不见我,和班主以死相逼?班主定是不愿意闹出人命的,嗯...不对不对,红杜鹃可不是这般娇弱的人,又或许,真的病了?那有何不能让我看的呢?我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几天,事情越想越严重,整的几天未曾合眼。实在呆不住了,就决定翻他后院墙头去看看他。亏得我从小顽皮,爬树摸高没少干,虽说柳城的墙头比家中的高不少,却也难不倒我宋乔。
好不容易找到他所住的院子翻了进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院子不大,只是荒草丛生,地上竟还有裸露的白骨和腐臭的尸体,这哪是一间住人的院子,明明是堆尸的院子。戏班子的训练相当严苛,不少男童因受不了毒打,早早丧命,丧了命的人,班子也就草草找个地方丢弃,不会出钱出力给埋葬的。我有些犹豫,觉得自己定是找错了院子,刚想转头回去,却见破败的门前有些饭食,像是几天前的,有些招蝇。有活人在这儿?
“红杜鹃?”我试探性的叫了声,声音不大,心想着千万别有人应答,此处有活人便是可怜中的可怜更何况可能是红杜鹃呢?”
良久,未有人应答,我也算松了口气,转身要走,却听见了屋内传来猛烈的咳嗽声。我猛地心里一揪,颤颤巍巍的推开了房门。
“啊!红先生”他已经仅剩沾满灰尘的单衣单裤,地上是一片血迹,身材消瘦,面色憔悴毫无血色,躺在一块满是灰尘的木板上,同我前几日见他简直天壤之别。
“出去!”他有气无力的呵斥了声。
我没理他这句话,奔向他面前“这是怎么了?”
他见我过来,艰难的用衣袖捂住口鼻“斑痘,会死的......咳咳咳咳咳。”接着就是猛烈的咳嗽,还吐了一大口血。
斑痘?我心头一颤,烈性传染病,近八成人是活不了的,我用手帕围住口鼻,也不管传不传染了,上前就要扶起红杜鹃“走,我们去瞧大夫。”
他没力气推开我,也没力气起来,我再三搀扶都无济于事,只听他喘着气虚弱劝阻“别...别管我,咳...走...”我知他强忍着咳嗽,便帮他顺气。他推开我,急得眼圈都是红的“走...走...”
“有病就去瞧,你轰我走干甚。”我也急的脑皮发疼,心里满是恐惧和崩溃。其实我从小惜命,虽说上树翻墙的事不少干,但如是有个什么发热咳嗽,我是害怕的,所以刚入冬我便穿的厚厚的,整个冬天,就我一个里里外外包裹最严实。这斑痘,会死人的,谁不怕呢?可不知是为何,我更怕的却是他在我面前虚弱无力的样子,也不敢想以后见不到他的样子,心里急得也是他这样推开我。哎,这是怎么了呢?眼前这个人,认识时日也不算长,也未与他经历什么生生死死,为何会这般担心他的安危呢?是为何呢?
自那日起,我就各处寻医找药,人们说这斑痘,三分靠药,七分靠挺。也就是靠造化了,本来那院子就少有人去,何况有这样病人,更是无人敢去了,我出入便也方便些。自己也做好防范,时时注意,生怕斑痘传染自己,再传染外人,以免柳城患上这疫病。心里咒骂着这戏班子没有人道,患了病,不去寻医,就这样把人撂在这里不管了,毫无人性,却也感叹着他们的决绝。既然他们不救,我救,他们不管生死,那以后的红杜鹃就与他们再无干系。
好在红杜鹃命硬,三个月,硬是挺过来了,也亏得我没日没夜的照顾,东奔西走的寻药。而且我明显感觉,他看我的眼神,没了冷漠与嫌弃,多了几分柔和。三个月里,他不停感激救命之恩,甚是礼貌。但我实实是听烦了“别说那些没用的,病好了,离开戏园,娶了我就是。”他一滞,我见他沉默就赶快给自己个台阶“哎呀,开玩笑的,休要当真。”
不曾想,病好后,他真的离开了戏园,娶了我。
一场梦惊醒
“醒了?”眼前男人笑着摸了摸我额头。“怎么吃着吃着就睡过去了?”
我低头一看,桌上还有一碗尚未吃完的冷掉了的花生酪。我同他成婚后,他待我是极好的,事事迁就,事事挂心,可我总能梦见他和我刚认识的那段时间,也时常怀疑,他仅仅是为了报我那次救命之恩。
“先生......先生......”一想到这,我不由得心生酸涩,眼泪止不住的流。他一把将我揽在怀里,轻轻安抚“做噩梦了?”
“嗯......”我弱弱应着,其实哪里是做了噩梦,只是突然挑起了心事,乱猜乱想,却又不敢猜不敢想。
“你娶我,是因为那年我帮你治病吗?”我忽地感觉他身体一僵,我的心也随之一沉。沉默片刻,我笑了.
知道了。
先生的身体越来越差,需得天天喝药,我每每给他送去煎好的药汤,他总是楞上一愣,或是苦笑的看看我,又或是将我支开再喝。本来煎药这事不用我管,可不知刘妈妈是怎的,每每总是忘了煎。兴许是年岁大了。这事我就揽下来了。
虽然他唱不了了,但还是会穿着行头在堂前过过瘾。我是极爱听他唱的,多年来一曲《霸王别姬》百听不厌,只是后来再也听不见了。要说这行头,是我实在生气的地方,也会是我终生都不去的坎,他有一套相当贵重,伴了他多年,不管是材料做工,亦或是意义,那都是及其宝贵的,那是那年他正当红时穿的,我们说好,定要传给我们下一代,子子孙孙,可惜多年来,我们没有孩子,那身让他变卖换大烟了。为此我哭了好久,差点同他和离。
那鬼天气终于结束了,天空出现久违的阳光,照着堂前,少了几分沉闷,红杜鹃就在堂前,一袭红衣戏服,背对着我。
“先生,太阳出来了,要不要出来走走?先生?”我叫了他几声,他并未理我,我心生奇怪,走向他,却见他缓缓转过身子“啊------澈源”
一把利剑刺穿了他的胸膛,身前衣裳大片血迹将衣服染成黑色,当时的我,脑子嗡的一声,双脚木木向前,先生就那样倒在我怀里。
“乔....乔儿,一生.....有”他还未说完,却再也没了声音。
院里的杜鹃花真真的枯了,被这场风雪狠狠碾压在了泥土里,屋中的杜鹃花瓣碎的满地,与这黑压压的屋子融为一体了。我以为的痛苦应是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却发现,我没有,反而很平静,只是头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直。
我醒来时,屋内灯火通明,再也不是漆黑一片,房中摆着我最喜欢的丁香花。刘妈妈抹着眼泪,穿着丧服走来,强忍着悲伤说到:“醒了?换上吧!其他已经安排妥当了。”她帮我换上丧服。
“刘妈妈,这是,怎么了?”
“又忘了?澈源死了。”她苦笑着摇头“他定是上辈子欠了你什么,这辈子才要这般偿还你。”
澈源死了?红杜鹃死了?我忽地感觉天崩地裂,天塌了。
“我也不管你还能不能好了,既然他走了,这个,你现在就拿去吧!”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刘妈妈递给我一个木箱,我颤颤巍巍打开,那双手怎么也拿不住那箱子,艰难打开,里面是一身婚服,大朵大朵的杜鹃花,最底下,是一封信。
吾妻:
见字如面,不知吾妻之病何时治愈,吾痛噫!亦无它法。思索再三,见信,为夫也许早已奔赴黄泉,念乔痛心,今特以此信慰之。你我同心,五年之久,却是三年颠沛,苦寻良药无果,夫懊之,悔之。护妻不周,此生之憾,。不畏乔恨吾,但求乔往后余生,幸福康乐,无事烦忧。吾在天之灵,时时护佑,乐妻之乐,忧妻之忧。此生缘尽,望来世,一曲霸王别姬,仅唱与乔听。吾不幸,不能看你一袭红妆,未给乔一场婚礼,吾欠妻甚
夫澈源
那日我才得知,我病了。三年前,柳城动乱,土匪横行,我被土匪掠去,回来时就半痴半疯,不认旁人,先生四处寻医终是无果。他从未吸食鸦片,嗓子是那年为了救我所伤,他每每扔进火炉的,是他看的书卷,可我却总说那是烟筒,他没病,无需煎药吃,我给他的药,不是白水里掺把泥土,就是揪的一碗叶子,也可能是石子。病的是我,花生酪其实才是我吃的药。他那身行头是当了,当了的钱买了这一身嫁衣。他死了,那把剑,就是我刺进去的......
澈源就停在堂前,我换了那身红衣,走到棺材面前,看见他苍白的脸,心中像是最后一根弦断了一般,眼泪泉涌而至,你欠我,你欠我什么呢?我痴傻之后的不离不弃?我让你喝下的泥水,还是为我治病散尽的家财?是我欠了你啊!好痛啊,真的好痛啊。
“澈源,赵澈源啊,我,我为你唱一曲霸王别姬如何啊!”
我拿起那把剑架在脖子上“大--王--”
最后的最后,我看见,原来院子里栽满了丁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