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大地复苏、万物生长的季节里，在这全球首屈一指的繁华大都市，首都13J中，避开温暖的午后阳光，缩在昏暗的酒吧里，听着烦人爵士乐的，无非有三种人。
第一种，对酒，情有独钟的人。穷困也好，富贵也罢，三分醉眼看人间，一切皆浮云。古来圣贤多饮者，学不来贤，成不了圣，还不许人家跟风畅饮吗？好歹也算是朝着圣贤看齐！没问题吧？
第二种，衣食无忧且无所事事的拆二代、三代、四代……。干嘛去奔波，为何去拼命，哪有收房租的生活，来的惬意？吃饱了不饿，腿肚子朝西，没事儿泡吧吹牛B！不香吗？
第三种，找个颇为提升逼格的场所约H。当然，能选择在这个时间段搞这种事情的男女、男男、女女，肯定也不是年轻人。大多都是上了些年纪还怀揣青春梦想，追寻弥补豆蔻年华初生心悸的人。在这个季节里，也很正常！
不过，坐在吧台边的这位中年人——王朝，却不属于上述三种人之一。他在这儿是因为，今天被炒了鱿鱼。
没错，他叫王朝，《包青天》里张龙、赵虎、王朝、马汉的王朝。他爸喜欢包拯，本身长得也黑，又是姓王的，所以给儿子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希望儿子就算不能成龙，即便也不是什么顶尖的人物，至少可以跟随在忠臣良将身边辅佐，成为一个有用的配角。
已过不惑之年的王朝坐在吧台边，被从窗帘缝隙投射进来的光柱切割出棱角，伴随着漂浮的尘埃和烦人的爵士乐，盯着面前的这杯威士忌一动不动，好像是发呆走神一般，是因为他有了困惑。
王朝困惑的原因不是失业。虽然他上午被单位开除了，而且是毫无理由的强制性单方面解除劳动关系那种。但这并未令他困惑。可笑的是，王朝本身就是做了将近二十年HR的人，前段时间还是公司裁员的主要负责人。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转的这么快，刚完成开除别人的工作，就被别人开除了自己。也许是他不知不觉地得罪了某位大人物，也许是公司为了平息裁员引起的众怒，也许是……无数种可能。总之他是被莫名其妙地踢出了公司。
王朝困惑的原因也不是再就业。事实上，在王朝这个年纪失业是个很麻烦的事情，再寻一个生计还是有些难度的。跳槽恐怕不可能，没有公司会接收一位被开除的中年HR主管，起码不会安排再搞HR工作。下车间当工人？跌份儿！改职做市场营销？丢面儿！再者说这些工作能不能学会，出不出业绩，都不确定！中年人不比刚毕业的小年轻，学什么都快！而且收入也不够养活老婆孩子，难道这个岁数还要去啃老？
王朝困惑的原因也不是经济压力，起码暂时不是。尽管上有老下有小，还有车贷房贷要供，不过好在夫妻双方的父母都有养老金，妻子还是副主任医师，收入不少。而且像王朝这样履职多年，又被公司无理由开除的，赔偿款和失业保险等一次性款项加起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足够支持一段时间，足够他可以伪装一段时间，足够他向妻子和女儿隐瞒一段时间。
实在找不到工作，王朝还可以选择创业。尽管年景不太乐观，但总是条出路。最不济，王朝还可以去送快递……然后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科技的进步，被人工智能取代而再次失业。总之，王朝暂时还不必为了生计而烦恼，更不必为此而困惑。
那么王朝为何困惑呢？
因为感觉！
就是感觉！
王朝搞不清楚，为何他此时此刻会有这种感觉！感觉一切都……没有感觉！或者确切的说，王朝在面对这一切到来的时候，都太过淡然了。淡然到他自己都有些不认识自己。
被一个为其付出将近二十年的公司开除，甚至不容于他所擅长的这个行业，这难道不是个要命的绝望吗？起码电影电视剧里有好多这样的绝望啊！王朝觉得自己应该一样想不开才对嘛！
上午他还试着抱着盛放私人物品的纸箱，站在大厦天台的边缘。一边俯瞰城市的美景，一边思考要不要走下去。但王朝忽然发现，他竟然没有一丝一毫向前迈步的欲望。
所以王朝开始困惑，为何自己反应的如此平淡。他也生平第一次开始自省，怎么可能如此淡然处之。
就好像当初考上名牌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时，他似乎也不怎么兴奋。就好像在众目睽睽之下，听到妻子说出“我愿意”，并为她戴上戒指的那一刻，他也觉得稀松平常。就好像祖父葬礼之上，看着那位一直疼爱自己的慈祥老人就此化为灰烬，他也只是默然伤感，并未如想象般悲痛欲绝。就好像女儿诞生那天，他明明知道自己今后的人生都会为此而改变重心，可他还是感受不到多么剧烈的刺激。
“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对，面对这一切，面对这所有人生的转折，王朝的内心深处似乎一直有个声音在不住地提醒他——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何必大喜大悲、何苦庸人自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就好像，王朝这一生，都是在过着别人的生活，别人的日子，别人的人生。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如梦？
所以，别人来到酒吧，是需要酒精来麻醉。而王朝来这里，是为了寻求刺激。他觉得，自己恐怕是得了某种心理疾病。在经历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时，他本该有更加剧烈的心理波动。起码电影电视剧里是那样的，起码别的人表面上是那样的，起码这个社会在道德上是允许和鼓励人那样的。但他不是！所以他困惑了！
王朝平时很少喝酒，但他经常来这间酒吧！因为这酒吧距离公司很近，拐两个弯就到，步行最多五分钟。当初入职时，前辈带他来庆祝，他才第一次走进酒吧，明白原来酒吧是这个样子。将近二十年过去，当初的酒保都成了现在的老板，他也无数次带着后辈、同事、朋友、哥们儿来此，但除了夏夜看球时他偶尔会喝一些啤酒外，像此刻面前这样的烈酒，他是从来不曾触及的。
但他今天想试试！他需要刺激，需要搞清楚自己出了什么问题，需要弄明白这是自己的人生，不是一场梦。
然而事到临头，酒杯都摆到了面前，王朝却又犹豫起来。他从未感受过醉生梦死，并不代表他不知道醉鬼的得行。他还不想一次性把自己刺激的太猛，搞得一塌糊涂。而且他还需要按照平时下班的钟点坐地铁回家，买菜做饭，看孩子写作业，就好像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般。
所以，喝还是不喝？这成了摆在王朝眼前最现实的一个问题。
就在王朝摸着腮帮子思考人生时，酒吧的门被推开，一位仿佛从上世纪美国黑帮电影里走出来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口。他先是左右张望了一番，同时将考究的大衣和老式公文皮包交到左手，这才在烦人的爵士乐声中，照直来到王朝身旁，也坐在了吧台前。
“杜松子酒！谢谢！”中年人一边坐下，一边向吧台后面正在擦拭器皿的侍者说道。
侍者点点头，停下清洁工作，自去准备。王朝还是一动不动地摸着腮帮子，盯着面前那杯酒。
新来的中年人则是缓了口气，侧头上下打量了几眼王朝，然后很干脆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摆在吧台上，推到王朝的面前，同时口中发出低沉而略带嘶哑的声音：“你好！认识一下，交个朋友。我叫萨姆，熟人都叫我老萨！”
王朝下意识地在名片上扫了一眼。那是一张再简单不过的名片，黑底银字，只有名字和一排电话号码，其他什么都没写。王朝很奇怪，这年头还有谁会用名片的？记忆里，好像十几年都没见过这东西了。可穿戴智能终端，连小孩子都会用，柔性触摸显示屏，也已经普及多年了。想建立联系，随便扫个码就搞定，谁还会用名片这种老掉牙的东西？
“对不起，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买，也没心情了解任何产品。”王朝手摸腮帮子没动，甚至连转头看看这位中年人的兴趣都没有，口中却不失礼貌地随口应付道。其实他觉得这家伙估计是什么不开眼的推销员，心中还在腹诽：看看这就是做营销的下场，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要舔着脸去向陌生人推销。
但是，名叫萨姆的中年人接下来说的话，却让王朝心底一惊。“别这么冷漠嘛，王朝先生！另外，酒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观赏的！”
王朝的手终于无法继续安稳地摸着腮帮子了，他清楚记得，没做过自我介绍，那么这个家伙，这个自称叫萨姆的人，是怎么知道他名字的？
王朝直起身来，转头抬眼看了看这家伙。
这一看，真的是……好家伙！这身打扮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不要误会！所谓的价值不菲并非穿金戴银，也不是如何高科技，事实上恰恰相反，正如之前酒吧内零星几位客人和侍者的感觉一样，这位萨姆先生，活脱就是从老电影里钻出来一样，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那种古董气息。
油腻的头型，整洁的下巴，精致的领带扣，考究的英伦格子西装，再加上他身侧的呢子大衣和皮包。我的天，王朝甚至不知道这些东西要到哪里去买，博物馆吗？关键是，这家伙身上居然没有一样现代设备，他日常是怎么生活的？倒是与那张名片的气质很搭！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王朝的语气很冷，表情也充满了戒备。
萨姆没有立时回答，而是露出一排整齐而光洁的牙齿，朝着王朝笑了笑。正好侍者送来酒杯，萨姆顺手接过，朝着侍者点点头以示谢意，然后从容不迫地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
看到这里，人淡如菊的王朝已经有了起身踹他一脚的冲动。就在王朝忍耐力的极限即将被突破时，萨姆终于说话了。
“不仅是名字哟！”萨姆很悠然的享受着杜松子酒的香味，轻巧地放下酒杯。“我还知道你上午刚刚失业！哈，让我来猜猜你是如何打算的！嗯……在酒吧里混过去这个下午，然后仿佛一切正常的挤地铁回家。哦对了，路过街角的易帮超市时要去买菜，然后步行两条街回家做饭……”
“你想干嘛？”王朝没等萨姆说完，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双手不自觉的握成拳头。
“我不是推销员！”萨姆理直气壮的回答，随后语气更加笃定。“另外我可以明确的通知你，你那个在花完失业补偿之前另谋职业的想法很难实现。”
这一句仿佛一记重拳，直击王朝的要害。王朝的眉头深锁，看向萨姆的眼神已经充满敌意。
“哈哈，别生气嘛，王朝先生！”萨姆的声音仿佛一位从业多年的传教士。“首先，我没有恶意。其次，我也不是有怪癖嗜好的跟踪狂。恰恰相反，我可能是你的福音，你的救星。”
“什，什么？”王朝脑子有点懵，他记得自己还没喝那杯威士忌，怎么现在有点儿醉了。
萨姆不慌不忙的又品了一口杯中酒，同时也让王朝缓了口气，这才单刀直入的说明来意。“我手头有份差事要你做，收入是你原来的一百倍。要不要考虑一下？”
“这……特么！呃……违法的事情我不做！”王朝自认为活到这个岁数，基本上世间事也都见识过了。就算没见过，也是听闻过。但眼前发生的事情，还是让他有点儿慌。好在这并不影响他把握机会的能力，以及缓解自己时下尴尬境地的欲望。
“哈哈，你想的倒真多！”萨姆放下酒杯，从另一边的公文包中取出一个黑色手机，还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包装盒。“这些东西你带回家晚上试试，过两天我会再和你联系。”
王朝低头看看，黑色古董手机不过是显得精致一些，而那个包装盒上面还有商标和名字。竟然就是时下最火的大型网络游戏《天工》的登录端硬件——梦境投放器。这大半年时间里，无论是大街上的广告屏幕还是各种媒体的弹窗广告，甚至是他手臂上的个人智能终端，《天工》那个长着刚毅翅膀的斧头LOGO总是反复出现，充斥着眼球，让人不厌其烦。没想到今天又以这种形式，闯入王朝的生活。
“打游戏？”
“对！怎么样？不违法吧？”说完，萨姆笑着站起身，将杜松子酒一饮而尽，掏出张大面值的钞票压在杯子下面，对侍者笔划了一下王朝面前的杯子。“这一轮我请！”
侍者一脸迷惑，呆呆地点点头，奇怪于这年头还有人用纸币？倒是大方，除了酒钱，小费也足够再买七八杯酒了。
萨姆重新将大衣和皮包拿好，另一只手拍了拍王朝的肩膀。“回见，玩的开心！”说完看了看腕子上老旧的机械表，三步并作两步的离开了。剩下一脸困惑的王朝，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吧台前。伴随着昏暗的光线、烦人的爵士乐和零星的客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