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天空游荡，它从远方飘来，又飘向远方。
从来没有人知道云的故乡在哪里？
云的归处是何方？
这就是红衣喜欢云的原因。她现在就躺在绿草上，凝视着天空的云彩。
今天是正月十五，是元宵节，是她这种年纪欢愉的节日，可是她却宁愿独自躺在这一片寂寂的草原上。
每逢过年佳节，她总是一个人躲得远远的，躲入一片空寂中，躲入自己内心的天空里。
尤其是今天。
一大早，她就溜出了家，溜到这里，然后从早上躺到现在。
云朵不知变化过多少形状，她却连姿势都没有换过。
山风带来了远方的泥土味，也带来了大街上的欢呼声和鞭炮声。
现在雪瓣想必已进府受封了。
想到雪瓣，红衣无奈的苦笑。
同样是养女，同样是花伴雨收养的女儿，待遇却截然不同。
雪瓣长得美，说话声音也好听，不但人见人爱，就连她们的养母花伴雨都特别疼爱她。
给她好看的衣服，好吃的东西，好玩的玩具，住的也是华丽的房间。
红衣呢？
一切红衣所能用的东西都是旧的。
不是雪瓣用过的旧东西，而是别人不要的。
雪瓣用过的东西，一切都毁掉，绝对不会留下来给红衣用。
五年前，花伴雨就已开始训练雪瓣做一个“花魁”。
今年的“花魁”得主，果然是花雪瓣，她果然没有令花伴雨失望。
她似乎是什么事都没有令人失望过。
她似乎天生就是个宠儿。
红衣天生好像就是个讨厌鬼，她顽皮、捣蛋，做的每件事都出乎人预料，都会令人头痛三天。
所以城里的人几乎都喜欢花雪瓣，除了肖疯子是红衣唯一的朋友外，没有一个人愿意与她为伍。
就仿佛她是瘟神般的，一靠近她就会被传染。
红衣也乐得这样，一个人无拘无束的，多轻松、多自在，做任何事也不怕别人议论，也不必为任何人做勉强自己的事。
红衣相信花雪瓣一定过的很不愉快，尽管她表面上很痛苦，很无趣，实际上，她活得比任何人都愉快，丝毫没有一点烦恼之事。
可是今天她却觉得很烦躁。
如果说她烦躁，是因为雪瓣被选为“花魁”，她是死都不承认的。
问她是为什么烦躁呢？
她自己也说不出原因来。
总之，她今天觉得任何事都不对，就连天边的云朵仿佛都变成了食人鹰。
红衣最讨厌食人鹰了，每次遇见食人鹰，她都会想尽办法将它打下来。
她认为所有动物里，食人鹰是最残忍的，人死了已经够悲哀，它却专吃死人的肉。
乌云如兀鹰般的盘旋于天空。
天边突然亮起一道闪电，接着雷声如闷鼓般的从远方传来。
“下吧！”红衣依然不动的躺着。“让这苍穹的甘汁，洗洗大地的尘埃。”
雨下了。
起先只是点缀式的毛毛雨，越下却越来越大，最后简直就如瀑布般倾盆而下。
红衣还是不动，只是眼睛被雨水打得有点睁不开。
雨越大，她心里就越舒坦。
这阵雨来得正是时候，不但冲淡了天地间的寒气，也冲淡了红衣心里的烦躁。
就在她觉得眼睛实在受不了雨水的侵袭而坐起时，忽然看见大雨中有个人施施然的走着过来。
正是邢飘飘。
从小饭铺走出后，邢飘飘就任凭雨点打在他身上，打在他脸上。
雨水顺着脸颊流下脖子，流入衣襟内，再由裤管流出，流入大地。
旧的流出，新的雨水不断的涌入，在这川流不息的过程中，邢飘飘已走到了这一片绿草如茵的山坡上。
然后他看见一个人从草地上坐了起来。
一个仿佛刚从地狱边缘挣脱而出的人。
看见有人也在淋雨，红衣的心里更愉快了些，这世上还是有可爱的人在。
喜欢淋雨的人，一定有他的可爱之处。
这是红衣评定人品的五种方法之一。
“唉！你好。”红衣愉快的挥着手，“你是谁？”
这时邢飘飘正好走到红衣身旁，他一双懒洋洋的眼睛，有趣的盯着她。
红衣也很有趣的凝注着他。
“你是谁？”他不答反问。
“我的问题你还没有答复，我是不是可以晚一点回答你的问题？”红衣笑着说。
“可以。”
“那么我再问你一次。”红衣说：“你是谁？”
“你的问题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可以。”红衣又笑了。“不过这样，你当然也就得不到你问题的答案了。”
邢飘飘笑了。
他这一笑，就仿佛寒冬里的阳光般令人心头一振。
他笑的样子实在很不好看，却又带有一种说不上的魅力。
这是红衣对他的笑容评定结论。
“邢飘飘。”
“花红衣。”
他坐下，就坐在红衣的旁边。
大雨浠沥，乌云渐淡。
“有谁想得到江湖上最有名的浪子杀手，居然喜欢淋雨。”红衣笑着说。
“天王老子也得吃饭。”邢飘飘淡淡的说：“况且淋雨可以使人脑袋清醒一点。”
“你的脑袋难道常常昏昏的？”
“一个月里大概有二十四五天是这样子的。”邢飘飘回答。
“怎么可能呢？”红衣问：“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天天醉的人？”
“世上除了酒以外，还有一种也可以使人脑袋昏昏的。”
“哪一种？”
“饿。”
“饿？”红衣仿佛有点吃惊:“你时常在饿？”
“是的。”他笑着说：“尤其最近半个月。”
“你难道忘了吃东西是可以治饿的？”
“我怎么会忘记。”邢飘飘说：“问题是，我想吃却没办法吃。”
“为什么？”
“你难道忘了吃东西是要给钱的？”
“你没钱？”
“你不信？”
“江湖上最有名的杀手居然会没有钱吃东西？”红衣说：“谁会相信？”
“我。”邢飘飘说：“除了我之外，大多数的人想法都跟你一样。”
“你所赚的钱呢？”
“花了。”
“怎么花的？”
“吃、喝、玩、乐。”
“你不会省一点？”
“已经够省了。”邢飘飘笑着说：“每次赚五十两，我都花了三天才用完。”
“五十两？”红衣又吃了一惊。“你每次代价才五十两？”
“是的。”
“江湖传言，你是最贵的杀手。”红衣说：“最贵的就是五十两？”
“那倒不是。”
“为什么你的代价只有五十两？”
“因为现在值钱的人，已越来越少了。”
“值钱的人？”红衣问：“你杀人还分价钱？”
“当然。”邢飘飘淡淡的说：“有些人万两我未必肯杀，有些人只要五十两我就肯动手了。”
“哪些人是你万两也不肯杀的？”
“不该死的人。”
“该死的人，五十两你就拔剑？”
“是的。”邢飘飘说：“今天早上我就赚了五十两。”
“谁？”
“一个只值五十两的人。”
邢飘飘似乎不想谈论这件事情，所以他很快的转变话题。
“像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应该是有安排不完的约会，你怎么会有空来这里淋雨？”
“是呀！就因为约会太忙了，忙得几乎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所以饿得头昏昏的。”红衣说：“才会想到这里来淋淋雨。”
“是吗？”
“嗯。”
“真的？”
“假的。”
红衣的眼神仿佛有了些伤感，她的声音也怪怪的。
“这是我自己想的，也是我希望的事。”红衣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事实上却不是这回事。”
她接着又说：“奇怪，我从来不会向人讲这种事，更不会在陌生人面前如此坦白。”红衣看着他。
“对你，我就觉得好像在跟一个老朋友聊天似的。”
邢飘飘将视线转向远方，他的眼神里也有了感伤。
“那是因为我们是在雨中相逢。”他淡淡的说：“雨不但使人头脑清醒，也会使人坦然相见。”
他停了一会儿，接着又说：“自古以来，‘雨’一直都是人们感伤的代用词。”
他说：“在雨中很容易使人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也会使人忘情的说出一切。”
乌云虽然已散了，雨还是下的这么大，而且似乎没有停的意思。
红衣却已不想再淋雨了，她迅速站起。
“享受雨的洗礼，是我喜欢的事，伤风发寒却非我所愿。”红衣用一双带有笑意的眼睛盯着站起的邢飘飘。“居然今天你赚了五十两，那你就该请我喝顿酒。”
“我可不可以不请你？”邢飘飘问。
“不行。”
南王府中。
云思进来时，皇陈乐已在小厅等着，就坐在那铺着貂皮的椅子上，用西域水晶杯喝他的葡萄酒。
只有皇陈乐一个人可以这么做，有一天有一个人自己认为云思已经离不开她的少女，刚坐上这张椅子，就被赤裸裸的抛在门外的积雪里。
云思所有的一切，都绝对不容人侵犯，只有皇陈乐是例外。
但是云思还是让他在小厅等了很久，才披上件宽袍赤着脚走出卧房，第一句话就问皇陈乐：“你是不是来问我，为什么我预料的三个人，一个都没有出现？”
“是的。”
云思也坐了下去，坐在一叠柔软的紫貂皮上，平时，他在皇陈乐面前，永远都是衣冠整齐、态度恭谨，从未与皇陈乐平起平坐。
因为他要别人感到皇陈乐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
可是现在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
“什么事我都算到，也算对了，只有一样我疏忽了。”云思说。
“哦？”
“感情。”云思说：“我没有算到人的感情。”
“感情？”
“是的。”
云思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感情。“你年轻时与辛稼轩结拜，他绝对不会派个刺客来杀你，今天的行动只不过是给你一个心理负担。”
皇陈乐静静的看着云思。
“真正的行动会在跟你面对面的时候才展开。”云思倒了杯酒，“阔别二十年的敌人，第一次向你问候，多少你也该回个礼。”
“我是该回个礼。”皇陈乐缓缓的喝光杯中酒，然后淡淡的说：“我想这种事你一定替我安排好了。”
“是的。”
“一定是个‘大礼’吧？”
“是的。”
云思喝了口酒，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慢慢的接着又开口：“早上我派宋乐夫妇和王轩兄弟他们去围杀了邢飘飘。”
云思说：“想必他们都已死在邢飘飘剑下了。”
皇陈乐眉头微皱。“盯邢飘飘的原本不是秦豹那一组吗？为什么临时换成宋乐他们？”
“秦豹不能死。”
“宋乐可以死？”
“是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先代你回辛稼轩一个小礼。”云思淡淡的说。
“一个小礼？”皇陈乐不懂他话的意思。
“宋乐夫妇和王轩兄弟都是胖妞最得意的手下。”云思盯着皇陈乐。
“胖妞的手下？”皇陈乐也盯着云思：“你的意思是他们是来卧底的？”
云思点点头。
“我好像记得宋乐他们进入王府是你保举的？”
“是的。”云思说：“就因为我是他们的保举人，所以他们才不会起疑心，才会去对付邢飘飘。”
他接着又解释：“一开始我就已知道他们是胖妞的手下，所以才会让他们进入王府。”
“这样他们的一举一动就都在你的控制下？”皇陈乐替他将话接完。
“是的。”
皇陈乐又倒了杯酒，神色凝重的沉思了很久，才抬头再看着云思，又问：“邢飘飘和谢青他们既不认识，也无仇无恨的，为什么一定会杀了他们？”
“因为邢飘飘已别无选择。”
“为什么？”
“邢飘飘这次到济南府来，并不是冲着你的。”云思说：“他是为了胖妞来的。”
“为了胖妞？”
“是的，他到济南就是为了要杀胖妞。”
“他跟胖妞有仇？”
“没有。”
“有怨？”
“没有。”
皇陈乐凝注云思，一字一字的说：“邢飘飘要杀胖妞是因为有人出价？”
“是的。”云思说：“三千两的代价。”
“这个出三千两的人就是你？”
“是的。”
皇陈乐又沉默了下来，这次他没有喝酒，视线也没有离开过云思，他一直盯着云思，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缓缓开口：“你从来没有见过胖妞，怎么知道她的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云思笑了。“可是我相信邢飘飘一定可以找到胖妞。”
“这就是你替我回给辛稼轩的大礼？”
“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