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吃过晚饭,父亲就穿戴整齐地出门了,往县城大桥的桥头堡去。七月流火,吃过晚饭后,大家都往县城大桥那个方向去散步,因桥下有水,桥上有风,桥头堡是个纳凉的好地方。见父亲那样子,我说晚上散步还这么讲究,随意穿短裤汗衫还凉快些。父亲没有回答我,只是笑了笑。
那天,我在桥头堡附近的一个宾馆接待上级领导,发现了父亲的秘密:父亲和一帮老人在桥头堡唱山歌。
我们侗乡有“歌的海洋,舞的故乡”之称,是一个“歌养心,饭养身”的少数民族。干活累了,唱几句山歌就来了力气。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唱几句山歌心情就舒畅了。想和阿哥阿妹交朋结友,唱几句山歌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可以说孩子们是听着山歌长大的。如今我还清楚记得五岁那年父亲教我的第一首山歌:
哥有麻子妹莫嫌
莫嫌麻子不值钱
就像中秋吃月饼
外面麻来里面甜
……
每每遇上传统节日,如三月三、六月六、七月十四等,青年男女都会玩山赶坳。在坳会上两男青年并排站着,表情自然地唱开了。回应的两个姑娘共打着一把遮阳花伞,把脸遮住。男的唱完女的接上。音调悠扬,时急时缓,有时高亢,有时低沉。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唱到太阳落山。分手时,男女之间互换定情物,并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这就是侗乡典型的以歌为媒、以歌传情的恋爱方式。山歌歌词讲究修辞,比喻深刻,特别是押脚韵,偶数句句末字韵母相同,以押调为主,押韵为辅,讲究对仗。读过古书的父亲,对山歌可以算得上痴迷。他有两个大大的红壳子笔记本,密密麻麻记的全是山歌。我曾偷偷抄过几首至今还记得:
男:千里砍柴来烧瓦
万里挑水来润花
好瓦要盖阴阳路
好花莫送别人拿!
……
女:哥放心
小妹不是那号人
风吹云动天不动
大树摇尾不摇根
如今我也有句话
当面讲来你听清
南瓜有心却无嘴
铜壶有嘴又无心
葫芦落水半浮起
劝哥莫学这种人!
……
男:真又真
弟是真连无二心
姐是一把天平秤
不信拿我心去称!
……
因母亲早已过世,在父亲生了一场大病后,我不依父亲一个人待在乡下的选择,强行接他到城里来和我一起生活。万般无奈的父亲随我来到了城里,先前的两三个月吧,他如猫抓心一样待不住,老吵着要回乡下老家去。我劝他出去走走,到公园里散散步。父亲不听我的,说公园有什么看的,那里的山水当得乡下老家的好?见父亲这么固执,我只得双休日陪他到公园转转。那天,在公园里听到有山歌声。父亲喜出望外,转着脑袋找声音的来处。我开始还以为是哪个在放歌碟,因为这几年有人喜欢将山歌录制成歌碟来卖。在一棵大树下,我们发现是几个老年人在唱山歌。
父亲被山歌镇住了!他说,听到山歌声,感到十分亲热,就像回到了老家那样踏实。父亲立马就融入山歌之中,不一会儿就和那些老年人成了朋友。
从此以后,父亲能够在城里待下来了,而且比我还忙碌。每天我上班他出门,我下班他回家,吃过晚饭后我没事了他还要出去“加班”。几年来,他和他的山歌班子收集和编撰了一些山歌集,还玩出了收入。如公安部门请他们编撰《戒毒山歌集》《戒赌山歌集》等,妇联和文明办请他们编撰《教女山歌集》《教子山歌集》等。他们不光编撰歌本,还教年轻人唱。为了能提起年轻人对侗族山歌的兴趣,他们还选了一些“伤”人的山歌来教大家。如:
那晚约妹妹不起
夜半敲窗把妹催
你娘骂我是强盗
我是偷人不偷衣
……
如今,父亲在城里编撰、演唱山歌有了固定的班子,而且地点也是固定的,白天在公园唱,吃完晚饭在桥头堡唱。父亲没再提出回乡下了,偶尔回乡下有事,待上一天,他就会及时回城,山歌班子里不能少他,他们称他为“歌师”咧!他说,“歌师”一定要做好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