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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思故乡浩然有归志 恣顽皮蓦地破私情

为人何苦远离家,第一家园乐最赊;

今日倦游归去也,任从客地斗繁华。

为人切勿学钟情,学到钟情梦不醒;

任尔一情情到死,情天高处又投生。

上回书中,说到秦绳之正向何仁舫代侄白凤提议亲事,忽然来了个乡下人,请他回去,说是大相公有事。绳之定睛看时,原来是家里的一个佃工张阿六。绳之忙问:“甚么事?”阿六道:“大相公昨夜从田里回家,忽然昏倒。连忙请天生堂药铺的李先生来诊看,说是中风,救了半天,方才苏醒,叫我赶来请二相公回去。我连夜动身过江来,这才赶到。”绳之闻言大惊,便打断了提亲的话头。连忙叫阿六胡乱吃些点心,到何家取了行李,辞了仁舫。匆匆和阿六到了江边,恰好遇了渡江渡船,渡过江去,飞奔到家。

只见亢之睡在床上,口鼻搐动,双眼呆定无神。白凤站在床前,伺候吃药。绳之走近一步,叫声:“大哥,怎样了?是怎样起的?”亢之看见兄弟来了,便伸出手来。绳之连忙递了自己的手过去。亢之拉着兄弟的手,嘴里说了两句话,却是舌头强硬了,调不转声音,听过去只觉得哩罗哩罗的几声,并听不出他说的是甚么话。绳之天性是最厚的,见此情形,便不觉扑簌簌滚下泪来,盘了腿坐到床上,两只手执着亢之的手,只管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呜咽了许久,才对亢之说道:“好大哥,你此刻觉着怎样?你说两句清楚话我听听。”说也奇怪,亢之听了,就说出话来,虽不十分清楚,但是留心听去,仔细体察,一半听声,一半会意,居然听得出来了。他说道:“我并不觉难过,不过身上有点麻木,想来不至于此。万一我死了,……”说着望了白凤一眼。白凤连忙走近一步,紧靠床前。亢之又看了绳之一眼道:“儿子是我的你的,都是一样;就是有了侄儿,我也知道你的,何况……”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歇了一会,又望了白凤一眼道:“我死了,望兄弟……”说到这里,还清楚听得出,以后又是哩哩罗罗的,听不出来了。绳之一直捏着他哥哥的手,亢之说一句,绳之应一句,到了此时,不觉哭了出来,倒没话答应了。白凤早就哭得泪人儿一般。绳之娘子李氏在旁边伺候茶水汤药,也带着一眶眼泪,满腹忧愁。殷曰校也不住的到里面探问。下午从瓜州请了一位高医生来,诊了脉,开过方子,服下药去,仍然没有转机。此时便惊动了邻舍亲戚人等,都来问病,也有荐医生的,也有说单方的,忙了这个,又忙那个。争奈亢之的寿元只有此数,虽尽了人事,他的天命终不可挽回,便呜呼哀哉了。

秦白凤本来生得天性极厚,又读了几年书,颇知礼义,父亲死了,号啕痛哭,自不必言。哭过之后,他便先向叔父绳之叩头,求叔父主持一切;又向先生殷曰校及众亲族人等一一叩过孝头。内地乡间,还有些古风,不比得上海人情浇薄,一出了事,亲族邻里便都来帮忙。大凡办事,人多易举,一霎时便移尸正寝,设起孝堂。绳之约了殷曰校,亲自去看定了棺木,择日含殓。内地地方不懂得甚么破除迷信,未免延请僧道,唪经拜忏。灵柩在家里停了几时,便又择日送到祖茔上去安葬。原来秦亢之自从十多年前,散了一回赈之后,便逐年的施茶、施药、施棺,因此在乡中有个善人之目,一班耆老都说他难得。所以他死了,是人人落泪的。到了下葬那一天,来送葬的人,八里铺一乡之中,算是万人空巷;还有南边从瓜州来的,从竹西亭来的;北边从仪征来的,从扬州来的,甚至有从邵伯镇来的。小小的一个乡下农民,死得如此热闹,也算不可多得的了。

据我说书的看来,上海那些阔老官大出丧,化了几个冤钱,雇了一班斐猎滨乐工,不是用情面,便是用势力,弄了几名洋枪队、刀叉队,押着棺材,绕着大马路、四马路兜圈子的,还不及秦亢之死得体面呢!我说到这里,就有人驳我了,说:“你这句话说错了。乡下地方的事情,怎及得上海的体面?”我道:“体面不在乎排场,只要辨一个真假。秦亢之死了,四乡八镇的人来送他,都是仰慕他是个善人的一片真心。至于上海阔老官的大出丧,莫说乐工、兵队是化钱出法子去弄来的,就是那送殡的亲友,都是假的。”驳我的人又说道:“岂有此理!难道你也说他化钱雇来的么?”我道:“岂敢。遇了阔老出丧,只要我和他曾有一面之缘,便具了衣冠,雇了马车,去送送,到甚么延绪山庄咧,苏州会馆咧。那主家阔的,手笔大的,送出来的车金就是两块洋钱。我雇来的马车,车价不过一块二角,再添了两角小洋钱的酒钱,照现在的洋价,我还赚了七个角子五个铜爿呢(沪上称当十铜元为“铜爿”,“爿”,读若板)。大马路一壶春的早茶,又可以吃十天八天的了。”驳我的人又说道:“万一碰了个主家手笔不大,只送一块钱车金的,你岂不是要蚀四个角子了么?”我道:“呸!平日知道他手笔不大的,谁过去送他?”据此看来,可见一切都是假的了。闲话少提。

且说秦白凤办过了葬事之后,又料理谢孝。还有家中多少琐事,与及田庄上的事情,从前都是父亲料理的,此刻父亲没了,虽说与叔父不曾分家,自有叔父照管一切,然而有多少事情,是一个人不能兼管的,所以白凤不能不学着照料,因此便不能读书了。丧事过后,便辞了殷曰校,把全年脩金送了他,他自无话去了。从此秦白凤便废了学,日日只管理些农场事情。当初寇阿男出门时,彼此本有点恋恋不舍;加以阿男在书房里说了那一番话,更觉得魂销心醉。自从阿男去后,竟是眠思梦想,把窗课也荒废了。后来遇了父亲身故,一场哀毁过后,才把阿男渐渐忘怀。这也是秦白凤天性过人之处,才得如此。你看近日的人,有许多自命开通的,热丧里面娶亲纳妾,不知要多少。至于二十七个月服制当中,没有一个月不挟妓饮酒的,那更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了。

唉!白凤便把阿男忘怀了;可怜阿男是个痴心女子,他既心许了白凤,便是一生一世的事,那怕死到头上,他也不肯忘怀的了。所以在京城里面,他父亲叫他拣女婿,缀了珠子在靴尖上,凭天作合,有人能摘下珠子的,便把阿男配他,千人万人当中,未尝没有一个俊俏后生配得起阿男的;争奈阿男一心只在白凤身上,每到上场,十分留意,怎肯教人摘去?每天回来,自己一定又脱下靴子,仔细验过那缀珠子的线,倘有点毛了,便拆下来换过。因此一连上了七八天的场,总没有人近得他分毫。内中不少轻薄少年,希图尝试的,走上场去,无非被阿男打得跌跌扑扑。因此一连七八天,休想有一个人近得他分毫。

这一天正要收场回去的时候,忽然人丛走出一个人来,像个家人打扮,对寇四爷道:“家爷请教头到宅子里去谈谈。”寇四爷对那人望了一眼道:“不敢。你家贵上是谁?我和他素昧生平,不知有何事故见召?”那人道:“家爷姓万,是湖北人,从前在家乡时,曾认识教头的。”寇四爷恍然大悟道:“哦!是了,莫不是汉阳万夫强万员外?”那人道:“正是。因为不知教头下处在那里,叫家人等在这里相请,就请同去。”寇四爷道:“不知宅子在那里?”那人道:“进城到锡拉胡同便是。”寇四爷听说,便叫四娘带了阿男,先回客店里去,我去拜望万员外去。说罢就和那人同走。

到了锡拉胡同宅子门首,那人先进去通报。寇四爷放下袖子,抖了抖灰尘,又用袖子把双靴掸干净;恰好里面传出来叫请,寇四爷又正一正帽子,踱了进去。万夫强早已迎到房檐底下。寇四爷趋前一步,作揖行礼道:“江湖微末,前承宠爱,感激无地。”万员外连忙还礼,让坐、献茶。寇四爷道:“在下到京,已经多日,不知贵府住处,不曾过来请安,还求员外恕罪。”万员外道:“便是我也不知道教头来京。前几天和几个朋友到夕照寺随喜,看见教头搬演戏法,实在神妙。因为被朋友们拉着逛地方,不曾招呼得,又不知尊处在那里,不便拜访。恰好几天里头事情忙,直到今天才得个空儿,请教头来谈谈。我们一别有十多年了。”寇四爷道:“正是,有十三四年了。”万员外道:“那天我看见一位姑娘,踏梯上天的,不知是那一位?”寇四爷道:“那就是小女,在贵府的时候,还抱在手里呢。”万员外道:“哦!原来就是他,长得那么大了,怪不得我们要老了。有十八九岁了罢?”寇四爷道:“才十四岁。”万员外讶道:“十四岁,为甚长得那么大?哦!是了,想是你天天教他拳棒,身上的筋骨操练得强壮了,所以长得快些。不知可有了人家没有?”寇四爷道:“没有呢,这几天正想和他拣个女婿。”说罢,便把缀了珠子在靴头上,谁摘了去便嫁给谁的主意,说了一遍。万员外听了,吐了吐舌头,忽然又笑道:“教头,你好没主意。近来少林派的拳脚,各处都有,万一被一个和尚摘了去,难道你就招个和尚女婿不成?”寇四爷听说,脸上红了一红。又把当场只说是赌赛,如果摘了珠子的人是合意的,便去说亲;是不合意的,拼得送了这颗珠子的话,说了一遍。万员外方才点头不语。两个又叙了些别后的话,万员外便留下寇四爷晚饭。晚饭中间,喝了几杯酒,不觉时候晚了,他住的客店本在外城,此刻来不及出城了,只得就在万宅住了一宿。

晚上,万员外方才和寇四爷谈起正经话来,问道:“前几天看见教头搬演的戏法,实在神妙,但不知内中是甚么道理?明明上了天,何以忽然又在地下呢?”寇四爷道:“这不过一点掩眼之术罢了,何尝真的上天入地。”万员外道:“不瞒教头说,近来京北一带,有一种甚么八卦教,专门以邪术惑人,骗人入教,顺天府和直隶总督已经严饬地方官严密查拿。像教头顽的,原不过是个顽意儿,不要叫地方上看见了,疑心是个邪教的党羽,那就费了唇舌了。所以我请了教头来知照一声,这是我们相好一场,照应的意思。至于拳棒呢,只管耍不妨。还有一层,你那位千金择配之法,未免近于儿戏了,万一配上了一个陕西、甘肃的人,岂不是嫁得和充军一样么?这件事还要再设善法的好。”一席话说得寇四爷唯唯称是。又问起万员外进京以来的光景,才知道万员外自从进京以来,便干了个小功名,分部行走。办了一次陵差,得过两回保举,升了郎中,分在刑部,已经补了缺,有两三年了。

寇四爷盘桓了一夜,方才辞了回寓,将万员外的话,一一和四娘说知。四娘道:“外头风声一节,自是亏得员外知照。至于拣女婿一节,我早就说过不妥当的,是官人一定要如此办法。”寇四爷道:“好在顽了几天,总不曾有人摘得去,此刻只索罢休。倒是外面有了那个风声,我想弄拳棒也有点不便,我们不如回南去罢。”四娘听了,正遂心怀,夫妻两个便料理起来。阿男得知,更是满心欢喜。

诸公,须知他夫妻父子统共只有三个人,就存了三样心事:寇四爷无非为到了几天京城,便赚了若干吊钱,打算回家去再置一两亩田地;寇四娘是欢喜着回家,向余家提亲;阿男呢,一心只有个秦白凤,打算回去了,便要设法嫁他,以遂生平之愿。古人说得好:“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他至亲的夫妻父子,只有三个人,就存了三条心,虽然外面没有甚么违拗,但是心里已是各向一边,这就是离心离德。这离心离德,是天下第一件不祥之事。在下每每看见世人,今日说团体,明日说机关,至于抉出他的心肝来,那团体两个字,便是他营私自利的面具;那机关的布置,更是他欺人自欺的奸谋。一个团体之中,一部机关之内,个个如此,人人这般,你想,这不是离心离德么?你想,这不是不祥之兆么?嗳!一个团体如此,个个团体如此;一部机关如此,部部机关如此。你说中国的事情,那里弄得好哪?有人说道:“喂!说书的,不要只管打岔了,还是说你的书罢。”呵呵!列位的心肝,被我在下的戳着了,所以不要听了。罢罢!我也不来讨列位的厌了,就言归正传罢。

寇四爷收拾过行李,又到万员外处辞了行,方才带了妻子南下,一路上晓行夜宿,过府穿州。遇了通都大邑,不免耽搁两天,拣个场子,耍两套拳棒,赚几文盘缠。在路不止一日,到了扬州。扬州是个繁华之区,寇四爷一向往往来来,却没有甚么耽搁,这一回有意多住几天,在外面耍了几天拳棒。却被几个盐商知道了,叫到家里去顽两套戏法。今天到东家,明天到西家,无非是颠倒四时花木、搬运异地禽鱼之类。那些盐商,一个个都是用钱如用水一般的;加以寇四爷所顽的,都是幻术真传,与江湖上掩手掩脚的不同;又有了一个花枝招展般的阿男在场帮着搬演,跟着讨赏。那班盐商,便泼水般赏钱出来,生意比在京时好了十多倍。寇四爷十分欢喜,便在扬州耽搁住了,直到了年下,方才取道回家。

回得家时,卸下行装,憩息一日,便又到各邻里人家去拜望。嗳!一年不知出几次门,回几次家,出一次门,辞一次行,回一次家,拜望一次,这岂不是厌烦死了?不知不是这么说。内地里乡下人家,至今还有点古风,同乡同里的,都还有点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的意思;不像上海租界的居人,同在一条巷子里住了若干年,彼此都不相闻问的。所以寇四爷一经回乡,便先去探望乡邻亲友。

别家人家都与阿男无涉,单是要跟了母亲到秦家去,满意要和白凤痛痛快快的叙个旧。谁知到得秦家时,白凤到村外佃户人家收租去了,阿男跑了个空。只随着母亲向亢之灵前吊奠一番,又和绳子娘子闲闲的叙了些别后的话。喜得绳之娘子是从小看他长大的,仍旧当他小孩子看待,问长问短,十分亲热。谁知这一番亲热,又撩拨起阿男一桩心事,他暗想:“白凤哥哥此刻已是父母双亡的了,倘能嫁了他,头一件没有翁姑管束,又有这么一个好婶娘,和我这般亲热,真是十分美满。若嫁到别人家去,入得门时,一个个都是素昧生平的,知道彼此对不对呢?”想到这里,巴不得自己当面提亲,争奈没有这个办法,只得忍耐在心里。坐了一会,绳之娘子待过了点心,四娘便起身辞行。阿男巴不得多坐一刻,等白凤回来,见他一面,因向四娘问道:“母亲还是回家,还是再到那里去?”四娘道:“我还到李姆姆家去走走。”阿男道:“孩儿困倦得很,不同去了。”绳之娘子接着道:“姑娘既然不同去,就在这里再谈谈。四娘从李姆姆家回来时,再拢这里同着回去;不啊,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再走也好。”四娘道:“如此,我自己去罢,阿男留在这里等我。”一面说着一面走,绳之娘子一面送出大门。

阿男满心欢喜,送过母亲,依旧跟了绳之娘子进来,婶娘长,婶娘短,十分亲热。又把在北京,在扬州,与及在各处所见的景致,有的没的,都扯来谈谈。直谈至红日西沉,还不见白凤回来。阿男更忍耐不住,便问道:“婶娘,我在这里坐了半天,怎的总不见白凤哥哥?不知他身子可好?”绳之娘子道:“他到外头收租去了。他此刻没了老子,不比从前读书的时候闲空了。他叔叔照顾不到的地方,总得要他帮帮忙。有两家佃户,完起租来,向来总不肯好好拿出来的。此刻老的过了,更是欺他年轻,闹到此刻大腊月了,天天去催,还是催不着。”正说着话时,寇四娘来了,约了阿男回去。绳之娘子挽留不住。阿男因为母亲执定要走,也是无可如何。绳之娘子送出大门,恰好白凤从外面回来,遇见了,便向四娘一揖道:“四娘、妹妹回来了?不知几时到的?”四娘回福了一福道:“昨天才到的。你一向好?”白凤又与阿男相见了。阿男见了他朝思暮想的人,自然格外留神,瞟着一双水汪汪的俏眼,看了又看,嘴里却说不出话来。主人家又已经送到门外,不便再为淹留,只得走了,却还回转头来对绳之娘子说了声“明天会”。说时那双俏眼,却是瞟着白凤的。白凤却为收租不着,一肚子没好气,并没理会。阿男见了这种神情,却是怀着鬼胎:“不知他为甚么这回见了我,待要理不理的样子?莫不是他把我临行的时候那一番话忘记了?不然,他便是另外有了情人。”

诸公,大凡世间女子,器量最浅,疑心最大。对于男子一面,他不生疑心倒也罢了,只要他疑心一起,先就要疑到这一层,这是一定不易之理。可是阿男这回,可委屈死白凤了。你看他跟了母亲回到家里,心中只想着白凤那副冷淡情形,闷闷不乐,连晚饭也没有好好的吃,推说身子不爽,一早便到房里关门睡觉去了。躺在床上,却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暗想:“我临行时怎样嘱咐他?隔别了不过大半年,他何至于见面都不理我?枉了我一路来回,为了他眠思梦想。还有在京城里的时候,父亲要我上场拣女婿,我为了那颗珠子怕被人摘去,父亲就要硬作主,把我嫁人,我那一天不提出了一千二百分精神,去和人家交手?虽然没有几天,然而我总是为了他才肯如此。不然,北京城里,怕少了个小白脸的后生?只因我心中向慕了他,就把那些人都看不在眼里。却不料他如此反面无情,岂不令人可恼!”心中想着,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

此时腊月天气,越是睡不着时,那被窝越不得暖和。阿男心烦到极处,便兀的一下坐起来,挽一挽头发,顺手取了一件紧身,披在身上。想了想:“靠着我的本事,崇楼大厦,我尚可以飞檐走壁,出入自如,何况乡下几间瓦房?我就趁着这黑夜里去见他,问个明白,也可以解去我心头之闷。”想罢,便穿了一条扎腿裤,套上了鞋袜。侧耳一听,村柝已报三更。便起身取了一把腰刀,挂在身上,悄悄的开了房门,又悄悄的把堂户门开了。觉得一阵寒气扑面而来,便是毛发森竖。抬头一看,房顶上白了,原来下了雪,已积得有二寸多厚了,那空中还是飘飘拂拂落个不止。阿男心中顿然一呆,想道:“做贼的有两句口诀,叫作‘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这是恐怕月下露影,雪上留痕的意思。我虽不是做贼,却也是个私行。秦家门户,我虽是走熟的了,但不知白凤此时住在何处。到了那边,不免要东寻西找,我何苦去留个痕迹?且等天晴了再去罢。”他只管敞着门,睖睖的呆想。忽又觉得一阵寒气深砭肌骨,十万八千根毛管,便一齐都竖了起来,跟着打了个寒噤。连忙关上了门,回到房里。

关了房门,解下了腰刀,和衣倒在床上,在那里咬牙切齿的恨白凤,觉得心中一阵烦躁,十分难受。矇矇眬眬,正想睡去,忽听得窗外有弹指的声音,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却又没了声响了。想再睡时,又听得窗外拍拍拍的弹了几声。心想:“半夜里是甚么人?”便起来推开窗户一看,只见秦白凤站在窗外。阿男见了他,不觉心中一喜一怒,便道:“你进来么?大冷的天气,站在外头不怕冻坏了?”白凤道:“我不惯钻洞。你开了门,我进来。”阿男果然开了两重门。抬头一望,只见一天白雪,都变做了青绛颜色,一阵阵的热气扑面而来,比六月里在太阳底下晒着还要难受。白凤早已走到跟前。阿男本来有多少说话要和他说的,到了此时,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见白凤笑嘻嘻的说道:“妹妹,自从你出门之后,我便和李姆姆家的大嫂子结了亲,好不恩爱。”阿男怒道:“你把我临行的话都忘了,却去和一个二婚头结了亲,还要到这里来气我。你小心点,我虽是个女子,却也是个走江湖的好汉,有一天碰在我手里,才知道我的利害!”白凤道:“利害么,了不得不过杀了我罢了。我现成在此,就请你杀!”阿男低头一看,腰刀还在身上。听了白凤的一番无情话,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拔出刀来,尽力向白凤杀去,刀过处人头落地。

只有一桩奇事:他那个头跌在雪里,犹如铁匠炼钢,烧红了铁淬在水里一般,吱吱喳喳的有声,冒起了一阵浓烟,被一阵风吹到脸上,那热气直扑过来,热闷得几乎气都喘不出了。再回眼看白凤时,谁知他腔子里又长出一颗头来,和杀下来的一模一样,却又白嫩了好些。不觉大惊,想道:“我父亲传了我多少法术,却没有这个。”便问白凤道:“你这个法儿是那里学来的?”白凤道:“这就是你教给我的,怎的反来问我?”阿男回想,又像是自己也有这个法术。因又问道:“怎么你长出来的头,比从前的白嫩了许多?”白凤道:“这是新长出来的,自然要白嫩些。”阿男把刀递给白凤道:“你试杀了我,看我也换个新头。”白凤接过了刀,忽的变了个红脸虬髯的大汉,眼睛里射出两道火光,挥刀尽力杀来。阿男自觉得头随刀落,肚子向上努了努力,思量要迸出个头来。谁知这一迸并未曾迸出了头颅,却迸出了一腔热血,闹得淋漓满身,血流到处。犹如火烧一般,热得手足乱舞,一个翻身,跌在地下。张开眼睛,四面一望,原来睡在床上,竟是一场噩梦。觉得浑身火热,头上犹如顶着火盆一般。一翻身坐起,又觉得两耳雷鸣,头上觉有千斤之重。这才脱了鞋子,和衣钻到被窝里去,竟是一夜烧到天亮。次日早上,便起不了床。

寇四娘得知,便忙着人请了医生来看,开了药方,吃了两帖药,大烧热便退了。只仍是气息恹恹,不思茶饭,早晚还是潮热,一直淹缠到过了年,还未痊愈。绳之娘子倒来看过他好几次。这种病,便叫作相思病。幸得阿男心中虽然是想白凤,却还带着一半是恨他,所以这个病还不至于深入膏肓;若是没有恨他的心思,只是一味想他,这个病就难得好了。

阿男病到了次年二月,方才起床。四爷、四娘便叫他到外面去散步消遣,这是体贴他久病初起,寂寞寡欢的意思。乡下姑娘本来也没甚拘束,况且他又是走过江湖的人,在外头逛逛,更不算得甚么了。阿男自己也觉得困闷无聊,便信步出门,随意行去。走到村外,远远的看见柳树底下站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正是白凤。阿男见了他,也不知是甚么缘故,眼中扑簌簌的便流下泪来,一步一步走到白凤跟前。白凤兀自不看见他。原来此时正是农忙之际,白凤此时是出来课农,眼睛只向远处看,并未留神到近处,阿男又是从他旁边走来,是以并未看见。阿男走到近前,便叫一声:“哥哥。”白凤猛回头,见是阿男,便道:“妹妹,你大安了?我有孝服在身,新年时不便到你家和四爷、四娘拜年。是我婶婶到你家拜年去,回来说起,才知道妹妹不好。后来我婶婶去看你,我总想附一句问候的话,却又不好意思。”阿男道:“你还记得我呢?”白凤愕然道:“妹妹,这是甚么话?”阿男道:“我去年出门的时候,和你在书房说的话,你还记得么?”白凤道:“我一天也要想起几遍,怎么不记得?”阿男道:“哼!未必罢?”白凤诧异道:“何以见得我未必?”阿男道:“你既然记得,何以见了我理也不理,话也没一句呢?”白凤道:“奇了,这是那里说起?”阿男道:“去年我回家时,和母亲到你家去,在门口遇见你,你何尝理我来?”白凤回头一想,笑道:“我还和妹妹作揖相见,如何说不理?”阿男道:“可曾有一句话?”白凤道:“那时四娘、婶婶都在跟前,叫我和妹妹说句甚么话?况且你们又匆匆走了。妹妹,这是你错怪我了。”阿男听说,睖了一会,便问道:“哥哥,你此刻的卧房在那里?”白凤道:“就在从前先生住的那个房子。”阿男道:“可还有别人?”白凤道:“还有两个佃工,睡在耳房里。”阿男正要往下再问,忽听得那柳树背后有人答道:“是睡在耳房里,不是睡在眼房里。”白凤、阿男一齐吃个大惊,急忙看时,原来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牧童,在那里顽皮。白凤骂了他一声,两个就此走开了。正是:

东风到底还多事,吹起落花惊燕莺。

未知他两个走开之后,到几时再走拢,且待小子闲了,再来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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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孩子们的幻想世界进行一次奇幻旅行吧,去寻找公主、女巫、说话的青蛙以及真爱。在这些配以丰富精美插图的经典故事中,一群难以置信的永恒形象又一次栩栩如生地站在我们面前!从渴望得到公主亲吻的青蛙王子,到汉赛尔与格莱特智斗邪恶女巫,魔力与冒险在每一页都等待着你。从格林童话中精选的这些故事会永远扎根在不同年龄段孩子们的心里和脑海中。这些令人着迷的故事包括《青蛙王子》《汉赛尔与格莱特》《莴苣姑娘》《森林中的老妇人》和《睡美人》等。《格林童话选》这本书将可作为收藏,一代一代传下去。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翻开书页,你就能瞬间进入幻想和有趣的世界!
  • 超时空鬼怪传说

    超时空鬼怪传说

    有鬼有怪,有情有爱。猪脚在各个时空里不停寻找遗失的碎片,拼凑出自己完整的人生。
  • 每天试用三分钟

    每天试用三分钟

    屡次拯救地球于水火之中,又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没人知道这个人来自何方,只是每个故事里都流传着相同的传说。林奇穿梭在无限的平行世界中,或是成为梦魇或是成为救星。“使用者,你的体验时间已经到达三分钟,本系统将收回你的能力,请尽快提升你的VIP的等级。”“别这样系统,我还飞在天上呢。”林奇卒。
  • 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高老头

    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高老头

    现代中、小学生不能只局限于校园和课本,应该广开视野,广长见识,广泛了解博大的世界和社会,不断增加丰富的现代社会知识和世界信息,才有所精神准备,才能迅速地长大,将来才能够自由地翱翔于世界蓝天。否则,我们将永远是妈妈怀抱中的乖宝宝,将永远是温室里面的豆芽菜,那么,我们将怎样走向社会、走向世界呢?
  • 黑色光照耀大地

    黑色光照耀大地

    在这个崇尚力量与美女的世界,小倾一样也没有。不过他有一颗变强的心,他励志要摧毁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五大最强组织,然后重建这个世界。
  • 我在美国读高三

    我在美国读高三

    我在美国读高3》就是以日记的形式细致而真实地描述了这样一位中国高中生在美国留学上高三直至顺利高中毕业前前后后的学习、生活经历。优美而朴实的文字中无不透露出美国的高中教育更注重培养学生的创造性和独立思考的能力、美国高中生丰富多彩的课外生活、作者和接待家庭一起快乐的生活等等。
  • 快穿之被渣后的男主黑化了

    快穿之被渣后的男主黑化了

    清纯小花旦莲白在崩人设后被疯狂粉丝蓄意谋杀而昏迷不醒。系统趁机而入,与莲白签署契约。③狠戾王爷X前朝公主前朝公主背负亡国耻辱,接近当朝的摄政王。听闻王爷狠戾凶残,此刻却温柔抱着她,低声哄着:“乖乖听我的话,我把心都挖给你。”④网游大神X菜鸟豪妹作为游戏里的氪金女玩家,莲白甩一大把金币想要勾搭大神庇佑。奈何大神却没有回应,待她想放弃时,大神私信戳了戳她,“你就这么没有耐心吗?”⑤穷鬼小子X嫌贫千金阴森森的房间里,男人冰冰凉凉的手抚摸着女人纤细的腰肢。而身下的人正是前几个月嫌弃男人穷而分手的千金女。“嫌我没本事?”男人弄着她,喘息说道。⑥毒舌导演X戏精龙套当口嫌体直导演遇上满身都是戏的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