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日的早上,闹钟不会响。
等陈木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帘缝隙之间透过来的光线已经非常刺眼了。床帘是一整面墙的,但是窗户实际上只有大约2米乘1米5的矩形那么大。卧室在阳面,每天很早就有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了。但这对于偶尔需要睡懒觉的人可不是什么贴心的事,所以艳艳比照窗户的尺寸从网上买了遮光布,装在了窗帘靠墙的那一侧。遮光布的效果很好,可以称得上密不透光,但是左右两片窗帘之间有间隙。越是白天,那间隙里面透过来的光就越是刺眼。
陈木摸了摸身边,艳艳在距离他一臂远的地方,背对着他。现在温度越来越热了,冬天里紧紧贴在一起的人距离越来越远了。
陈木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时间是9:05,不知不觉又睡到了这个时间。微博、QQ、微信,一个个逛过来。基本上不会有谁找陈木,他也不会主动去找谁。微博里关注的都是不认识的人,看他们把生活过得多姿多彩的,那是理想的样子。QQ已经基本上死寂了,很少有什么新鲜事儿,打开看看只是惯性使然。微信朋友圈从周五晚上开始就热闹起来了,美食啊,演唱会啦之类的,到周六早上9点钟,已经有不少人秀了出游的照片了。以前陈木会满屏幕从头到尾点上赞,但是现在不点了,觉得没意思。
今天打开,有所不同。黄依依的妈妈,或者说车美人,回复了。只有短短的三个字,连标点符号也没有,“什么事”。陈木侧躺在床上,左手握着手机举在眼前,右手悬空在输入框前踟蹰——不知道该怎么说好。那边回复的时间是早上7点钟,换在平时陈木已经起床了,可是今天是周末,所以还在睡梦中。
反正已经错过了,再晚一点回复应该也没有关系。
已经自报家门,且说了是车的事情,对方应该已经猜到了大概。即便没有完全确定,至少也应该想到现在正停在急诊部后面的车身上。与其顾左右而言他不如直接开诚布公说出来。
作为医院,其实停车位停上什么车都没有多大的分别,只要不碍事,根本不用去计较什么。像车之前挡住了消防通道,那样是不对的。但是现在车已经在停车位上了,恐怕没有特别的把它赶走的理由。如果是一辆有牌照的车,也许就不会遭到这样的对待了吧?
但对于车,有或没有牌照的差别究竟在哪里呢?对于在路上奔跑的车来说,车牌照那点儿微弱的重量恐怕不足为道。但有没有牌照对于车来说,就好像人有没有身份证一样。身份证这东西,有它的时候,只不过是钱包角角里的一块硬卡片,日常生活里几乎不怎么用到。可是要是没有了它,就会感到举步维艰。车没有了牌照,就没有办法到路上去奔跑,即便只是找个地方缩在那里睡觉,也要被嫌弃、被赶走。
但不管怎么说,身份证也好、车牌照也好对于人和车都不是必须的,没有身份证的人也能活下去,没有车牌照的车也并没有丧失奔跑的能力。附属的东西虽然重要,但终究还是不能改变本质。
还是向车美人解释一下车的事情吧,直接对车下驱逐令也太残酷了一些。
“停在急诊部后面的白车,有牌照吗?”陈木沉思良久,还是在输入框里写下了这几个字,然后发出去了。回复是不可能快的,陈木没有抱那样的希望。
不装牌照就在路上跑的车,大抵也是有的。两极分化的很厉害,基本上分成两种。一种是很不好的车,司机可能连驾照也没有,多数在农村,或者偏远的地区。还有一种是豪车,像兰博基尼、玛莎拉蒂那种,车身上根本就没有预留安装牌照的位置。有些豪车司机舍不得在车身上钻洞,就把牌照放在别处开车上路。交警可不会不管,拦下来,管你有没有位置装牌照,反正不装就是扣分罚款。简单粗暴,但是成效卓越。
几万块钱代步车的主人通常不属于以上两类人,所以敢惹事、不怕扣分罚款的人几乎没有。见到这样的车没有牌照就在路上开,通常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新买的车。人也一样,破罐子破摔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有,腰缠万贯什么事情都能摆平的人也有,但就是那些有点财产又算不上土豪的人最畏首畏尾。
陈木从床上爬起来,老旧的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艳艳似乎被这声响吵到了,哼哼了一声,脖子向更靠近身体的方向转了一点,似乎是试图把脸更深地埋进阴影里面。陈木停下来,转身看她。
怕吵醒她,再加上也确实无事可做,陈木决定睡个回笼觉。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了,艳艳枕着陈木的手臂躺在他的臂弯里,正在摆弄陈木那少得可怜的几根胸毛。
“醒了?”艳艳发觉陈木醒来,就把手从他的胸口移开了。她坐起半边身子越过陈木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手机。
“今天想做什么?”陈木也转过身,伸手去床头柜上够自己的手机。
“不知道。”
“中午吃啥?”陈木解锁了手机屏幕,时间是11:35,难怪他觉得饿了。
“我不知道。”艳艳的声调抬高了,眼睛离开手机屏幕,转过脸来看着陈木,拿着手机的手也放低了,隔着被子搁在自己的肚子上。
“对不起,”她的声音缓和了一些,“我只是生我自己的气。”她把手机放到床上,两个空着的手相互摩擦着。“小的时候,去外婆家,外婆总是问,中午吃啥?晚上吃啥?长大了之后,我发现妈妈和小姨也是这样的,早上吃啥?中午吃啥?晚上吃啥?我讨厌这个样子,满脑子好像就只有吃。上学的时候,我就总是跟自己说,我要活出我自己的人生,我不要以后成天只考虑吃什么的问题。可是,可是现在,我发现自己上午上班的时候就在想中午吃啥,下午上班的时候就在想晚上吃啥,我怎么把我的人生活成了这个样子?!”她沮丧地低下了头,双手掌心向上翻了起来,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掌看着。
陈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她转过脸来看他,她的眼睛红红的,就好像时刻准备着开闸放水的样子。“你知道吗?人都会逐渐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的。”她低声说。
“那太好了。”陈木几乎是灵机一动,一本正经地说:“我讨厌有钱人。”
艳艳被他逗乐了,噗嗤一声笑了。她慢慢朝陈木移过来,重新回到他的怀里躺下。“我们出去吃饭吧!我之前买的小裙子还一直没有机会穿呢!”
半个小时之后,艳艳梳洗打扮好了。她穿着藕粉色的长款中袖开衫,算是遮太阳的。开衫里面是浅灰色的雪纺的小吊带,吊带的长度略长了一点,一弯腰就能看到胸部的少量皮肤。裙子是深灰色的半身裙,直筒型的,高腰的,长而修身。陈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艳艳,这一身打扮使她颇有女人味。他明白了艳艳说的“一直没有机会穿”是什么意思,确实,窄窄的裙口不适合幼儿园教师这个职业。如果还要像今天这样搭配着去上班的话,更是罪大恶极了。
艳艳没有穿袜子,光着脚穿上了露脚趾的凉鞋里。她对着穿衣镜左看右看,又央求陈木再等她一会儿。她不知道从哪里扒出来一瓶鲜红的指甲油,开始慢慢地涂到脚趾甲上。
终于出门的时候,已经差不多12点半了。但去哪里吃什么,还是一个没有考虑的问题。
“走吧!先去公交站。”艳艳把手臂放进了陈木的臂弯里,另一只手撑着阳伞朝外走去。
是个阴天,太阳躲在浓厚的乌云后面。阳伞这样的东西,或许是不需要的。也说不定,一会儿要拿它当作雨伞来用呢。
虽然是正午时分,但是公交站居然站了不少人。都是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看样子也是睡到了接近中午才起床,准备把一下午的时间耗费在城里逛吃或购物上。在这群和他一样的人旁边,陈木不能抑制自己空虚的感觉。他们都是从周一到周五就被囚禁在促狭的办公桌前,等到周六日自由了又不知道该去哪儿干点什么的人。而且,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他们这群人,也许余生也找不到突破这种僵局的方法。
陈木在想,艳艳说的话,并不是一笑了之的事情。他们这一代人,或许正在身陷什么泥潭。这泥潭的目的,不是杀死他们,而是让他们动弹不得。
公交车上照例既拥挤又炎热,街上也好不到哪里去。行色匆匆的人居多,也有不少提着五颜六色的购物袋逛街的三两成群的女孩子们,要不就是一起轧马路的小情侣。带着孩子的也有,小到抱在怀里或是坐在婴儿车里的,大到得让奶奶或外婆时刻看着以免一不留神就走丢了的。老年人也有,虽然很少,但隔一会儿就能看到一个两个,慢慢地走着。也有手牵着手的老夫妻,总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幸福感。
逛街吃饭是艳艳的主战场,陈木只有拎包跟着的份。不过自从他买了房子,手头拮据,艳艳也精打细算了许多,除非是特别喜欢的,否则能不买的东西也就不买了。
其实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只是不想待在家里而已。对于艳艳,或许还有想把新衣服穿出来的心情,但是究竟穿给谁看,其实也不知道。这满街的人又真的就有要买的东西了吗?不一定吧。
陈木在想这样一个问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被灌输了这样的想法,觉得幸福就是拥有。这个也有,那个也有,没有的东西立时三刻就能买到,就是幸福。社会还想在不停地告诉你,你需要这个,你需要那个。它甚至暗示你,如果你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就是一事无成的。可是,那些东西真的是你需要的吗?没有它们你就是个另类,就活不下去了吗?真正重要的东西有那么多吗?
身体明明只有一具,衣服却要那么多;脸颊只有一副,却有占满了一张桌子的护肤品和化妆品;胃只有那么小小的一个,想吃的东西却有几百几千种……
中午饭一直到下午3点钟才吃上,披萨,是艳艳的最爱。陈木其实不爱吃,嫌乳酪太腻的。可是他还是愿意陪艳艳吃她喜欢的东西的。一个新开的小店,名字叫“披萨世家”,在超市的楼上、电影院的旁边。老板兼服务员只有一个人,还是男的。他们点单了之后,老板就去后厨忙活了。不知道是否因为不是饭点的缘故,没有别的客人。陈木和艳艳面对面坐在四人的卡桌前,各自低头抠着手机。
啊!放假真是无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