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店是我朋友开的，”待众人坐下来了之后，小苗一边说着一边朝不远处正在招呼客人的女店主努努嘴。
“哎？苗苗，你来啦！”女店主也看见了她，立刻在脸上展现了加一倍的笑容，朝小苗这边挥了挥手，一边说着：“稍等片刻哦，马上过来！”
女店主看上去很年轻，感觉同小苗的年龄相仿，估计是中学同学之类的存在。她穿着白衣白裤，系着褐底白色竖条纹的挂脖围裙，头发扎成了马尾辫子，头顶别上了同围裙颜色一致的三角头巾。帮那边的客人点单的时间里，她始终面带着令人舒服的微笑，左侧脸颊上时不时浮现出酒窝来。
店里面的装修风格也让人很舒服，白色的桌椅，桌角贴着小小的浅褐色底白字的桌位号。桌上有一本褐色牛皮纸封面的菜谱，小苗已经和苏菲挤在一起看了起来。苏菲时不时发出啧啧的称赞声，原来菜谱的内里都是手绘的。小苗洋洋得意地说，“我也是出了力的呢！”
除了菜谱以外，桌上只有一个透明的广口细腰的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一支绿萝和一支康乃馨。绿萝估计是常住居民，长长的根已经盘旋在了瓶底。而康乃馨估计是暂住的客人，过几天就要换一拨的。
墙上有壁橱，白色的，分两层，上面一层摆着些小摆件。并排坐着的木头猫一起钓着鱼，挂着鱼的杆和线朝外垂下来。旁边是乍一看是瓷器的胖兔子，相比于实际的兔子耳朵太小而身子太胖，看上去十分憨态可掬，以致于王建业想到自己是否也是这副模样的。另外还有垂着腿坐在边上的娃娃，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大大的眼睛，嘟起红红的嘴唇，甚是可爱。
壁橱下面一层是书，时尚杂志那种东西是没有的，但看上去也不是长篇小说，毕竟不是能够久久地闲坐的地方。王建业使劲眯眼，从花花绿绿的封面里认出“和二木一起玩多肉”几个字。他赶紧伸手去拍拍坐在对面的苏菲，把墙上的书指给她看。
廖鹏看见了，赶紧站起来走到壁橱旁，稍作思考，拿了几本书走过来。
“苗苗这是？”女店主也走了过来，她把大约是点菜用的ipad抱在怀里，微微点头，笑着问小苗。
“我爸妈！”小苗话音刚落，苏菲就连忙笑着同女店主打了个招呼：“你好！你好！”王建业也赶忙应声虫似的：“你好！你好！”
“叔叔阿姨好！”女店主的脸颊上露出酒窝来，“阿姨看上去好年轻啊！”
“哪里哪里，不年轻了。”苏菲笑嘻嘻的回答。
“小静，我这也想吃那也想吃，怎么办？你来推荐？”小苗把菜谱放回桌子上，撒娇似的双手托腮对女店主说。
“那么我给你们做个双拼吧？可以选两种口味的。”小静把ipad放到桌子上，弯腰把菜谱拉到靠近自己的位置，然后一面翻页，一面征求苏菲和小苗的意见。她始终面带甜美的笑容，脸颊上的酒窝一直都在。
点好菜之后，小静就去后厨忙去了。她什么也没说就抱上ipad转身离开了，让人觉得有点怪怪的。
“这里的饼皮是自己现做的，不像别的披萨店都是买来冷冻的直接用。”小苗一边把菜谱合上放回桌边，一边这样说。“我听说有的连上面的馅料都是一起冷冻好的，直接放进烤箱烤就好了，那多没意思啊！”
“就像超市冷柜里的速冻水饺那样？”苏菲不解地问。
“差不多吧！”
这个时候，一个与小静相同装扮的瘦高的男孩子端着托盘过来了，他在桌上放下四杯浅浅的柠檬水，然后又去了旁边桌。
“这是？”苏菲朝小苗靠近，手指着那个男服务员，小声问。
“我不认识”，小苗摇摇头，“小静还没结婚，也没听说过她有男朋友，可能是请的人吧？是打工的学生也说不定，你看那孩子还挺嫩的。”
王建业忙朝那个男孩子看过去。廖鹏也赶紧看了一眼，又马上把视线收了回来。
“这个店是啥时候开的呢？”苏菲似乎对小静和她的披萨店很有兴趣，想来也正常，年轻时的苏菲也想自己开个饭店来着。
“店是去年下半年才开的，好像是9、10月份左右吧。”小苗皱着眉头想着，“不过小静做披萨的历史可就有好多年了。我上大学那会儿，她就自己在家做披萨了。就是熟人会打电话预订，然后做好了给人家送过去那种。口碑很好！做了好多年。”
“那她没有上大学？”王建业一脸疑惑，在他看来小静应该是小苗的同学吧。
“上是上了，不过没有上完。”小苗端过柠檬水，喝了一口，然后继续说，“家里出事了，再加上她好像得了抑郁症，所以退学了。”小苗放低了声音，身体微微朝桌子前倾着：“对了，她左手手腕上还有一道刀疤来着，很长的。似乎就是那时想自杀留下的……”
“啧—”发出声音的是廖鹏，他皱着眉头冲朝自己看过来的小苗摇摇头。
“哎哟~”苏菲发出惋惜的声音，接着宛如自言自语地说：“还好现在都好了。”
王建业愣住了，原本在他脑海里已经被沙子掩埋掉了的像海星一样的男人又浮现了出来，他感到自己的手臂有些发凉，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许多鸡皮疙瘩。
“小静做的披萨，可好吃了！”小苗太高了音量，岔开了话题。“我从第一次吃过之后，就欲罢不能了！”
“你是开了这店之后来这里吃的？”苏菲的心思仍在店上。
“没有，没有。我点过小静家的外送。同学会的时候听说她在做披萨来着，就要了一个电话。中学的时候，小静可害羞了，几乎不怎么跟人说话。毕业之后也是，从来没在同学聚会上遇到过她。但有一个男同学，住得离她家很近，所以知道她的状况来着。话说第一次点的时候，我还怕她认出来我不好意思呢，所以叫廖鹏打的电话。”小苗与廖鹏相视一笑，眨了眨眼睛。
“所以，她也是子弟咯？”王建业努力想加入对话，为的是驱散脑子里那个海星一样的男人的影像。
“嗯，是。”小苗用手肘撑着桌子，下巴搭在手背上，若有所思：“对了，爸你说不定认识她爸爸呢。我上小学的时候，不是有一年你们所的上班车出车祸了吗？”小苗放低了声音，凑近王建业：“不是死了两个人吗？其中一个好像就是小静的爸爸。”
“啧—”廖鹏又发出了制止的声音。
王建业的心里咯噔一下，张开的嘴巴都来不及合拢。
所里的上班车有很多条线路，照顾住在不同街区的职工嘛。车祸大约是97、98年的事情，发生车祸的不是王建业每天乘坐的线路。车祸算是比较严重的，大约是雨天路滑又躲让什么，所以不慎撞破栏杆冲进了旁边的河道。还好是在冬天，枯水期，河道里只有浅浅的水。再加上大家穿得都很多，所以重伤的人不多，几乎都是轻伤。确实死了两个，一个是司机，另外一个是乘客，反正是当场死亡，几乎连抢救都用不上。
王建业知道的只有这些，司机和死掉的职工他都不认识。那个职工是别的研究部的，安抚的工作自然由对方研究部的领导来做，最多需要机关领导甚或所领导出面。王建业作为一个研究部主任，无外听听同事们私下的传言。开会时，听到几句抱怨就跟着唏嘘几声，感同身受什么的根本谈不上，有许多需要操心的事情，没有那份闲工夫。
但现在，罹难者的遗孤就活生生地站在跟前，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感受了。
“哦，我记得这个事儿。你那时回家，说学校要组织捐款来着。”苏菲说，“哎，真不容易啊！好赖长大了，熬出头了。”
“是啊！”廖鹏也跟着附和。
“小静，可还有兄弟姐妹？”苏菲问。
“嘘—”这次换小苗紧张了，她把右手食指举到嘴唇前面，示意苏菲小声。苏菲也跟着俯低身体，皱着眉头，露出紧张的神情。
“刚才不是说小静上大学是家里出事来着么？就是她弟弟，当时都高三了，成绩特别好的，被车撞死了。来来回回轧了三遍，送到医院人还没有断气，特别惨。”小苗一边说着一边微微摇头，抬起眼睛偷偷瞄了瞄廖鹏。
廖鹏也许是放弃了，不再管她。
小苗于是继续说：“小静的妈妈受不了刺激，一下子就疯了。小静也生了病，退学了。后来她回了家，因为要照顾妈妈没法出去工作，所以就在家做披萨，订的人上门自取。”小苗朝厨房瞄了一眼，确认小静或男服务员都没有在视线中，于是接着说：“去年她妈妈死了，所以她才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到城里来开了这家店。”她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喃喃地说：“店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小静自己一手打理的，厉害吧？”
一口气听了一个这么悲伤的故事，王建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抬眼去看苏菲，见她正用右手食指的指腹擦过右侧的眼角。
还好这个时候，披萨送上来了。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的小静依旧满脸笑容，就好像沉寂在甜蜜的恋情中的花季少女一样。她微笑着把12寸的披萨和一些装在白色瓷盘里的小点心从托盘上一一取下来，在桌子上摆好，笑着招呼大家趁热吃。
小苗笑着同她说了“谢谢，辛苦啦！”苏菲则掏出了手机，假装看消息，没有说什么。王建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手攥着已经喝空了的杯子，迎着那张有着灿烂笑容的脸试图挤出一个微笑来。
“稍等，马上给您添水。”小静笑着转身走了，不一会儿，瘦高的男服务员过来给大家把杯子里的水都添满了。
“谢谢。”小苗扶着杯子说。王建业继续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表情估计也很奇怪。
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每一桌的点单都是小静亲自来做的，那些人看上去都像熟客一样，笑着同她打招呼，说这说那的。王建业忍不住想，虽然骨子里住着那样悲伤的往事，但是要以幸福的姿态活下去也不是不行的。他想到了傅玲玲，同样不知所云的历史，同样努力地生活。他想女人还真是了不起，不管经历了什么都能笑着迎接次日清晨的太阳。
当他的思绪转回那个海星一样的男人时，他已经不再瑟瑟发抖了。
这时王建业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中午他就几乎什么都没吃，现在饿得几乎能吃下一头牛。小苗正在给大家分那个五颜六色的双拼大披萨，他感觉自己一个人吃一整个也毫无压力。
人这动物，就是这样。只要对吃的还有欲望，就还能活下去。
“苏菲，”王建业几乎是脱口而出：“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去菜市场吧！”
苏菲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说：“好呀！”
正把一块儿海鲜至尊披萨放到廖鹏盘子里的小苗，抬起头看了廖鹏一眼，也笑着说：“你看我爸我妈，老是秀恩爱！”她说着嘟了一下嘴，“他们现在出门一定还手牵着手呢！”说完冲廖鹏眨眨眼睛。
“嘿嘿。”小伙子挠着头笑了。
王建业回想起前两天跟苏菲一起去菜市场，路上他们还真是手牵着手来着。这时回想起来，居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啊呀！胡说啥呢！快趁热吃吧！”苏菲嗔怪着说，王建业觉得她的脸颊也是绯红的。
披萨的味道确实不错，比苏菲在家拿平底锅做地卖相和味道都好得多。王建业极少在外面吃披萨，只应小凯的要求和苏菲一起待她去过一次必胜客，那也是两年多以前的事情了。虽然没有对比的参考，但好吃是绝对的，王建业吃得不亦乐乎，甚至懒得挨个切块了，直接用手捏起一整块，咔嚓咔嚓咬了起来。
“哎呀！注意形象！”苏菲小声地同他说。
“没事没事，外国人吃披萨都是用手拿的。爸这是国际化路线。”王建业大嚼披萨没空回答的时候，廖鹏已经帮他解围了。
王建业朝廖鹏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腾出右手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苏菲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饭钱是苏菲付的，廖鹏掏钱包被小苗做着鬼脸拦住了。“这你必须得让我爸我妈付，要不然他们今天晚上睡不着。”她嘻嘻哈哈着说。
价格很便宜，估计是打了折的，可能只收了成本钱。苏菲也没说什么，把钱递过去的时候，在小静的手上摸了摸，拍了拍。
“小苗，你要是跟她说，你妈想学做披萨，让我来这里给她打打下手帮帮忙怎么样？”从披萨店走路回公交站的路上，苏菲这样问小苗。
“这……不好吧……”小苗面有难色，伸手拽了一把走在身边的王建业。
王建业本来正盯着马路对面摊摊面的摊子看得出神，被小苗这么一拽半天才反应过来，赶忙说：“不行，不行，我不同意。”
“哎！那算了吧……”苏菲叹了口气，没再就此说什么。
等公交车的时候，廖鹏又把买了新车的事情说了一遍，这次是说给苏菲听的，苏菲笑着说：“好啊！那下次来你就可以送我们俩回去了。”
不多久，车就来了，空空荡荡的。苏菲冲两个小年轻挥挥手，上了车。
“哎，今天不该带你爸爸妈妈去那儿的。”等到车开远了，廖鹏牵起小苗的手，往回走去。
公交车上，王建业把右手放在了苏菲交叠的手背上。而苏菲，抽出左手摆在王建业的右手手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