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从听筒里传出来的声音带着哭腔。
“怎么了？”王建业原本舒缓的神经也一下子绷紧了起来。
“能不能帮我们找一辆车……依依病了，烧得很高……我要带她去医院……”她的声音之间掺杂着抽噎，但是基本上还算口齿清晰，所以王建业立刻就搞明白了情况。
“你们在家里？”小孩子发烧事情可大可小，关键时刻王建业还是头脑清醒的，立刻就抓住了核心问题。
“嗯……嗯……我们在家门口……”
“好的，你不要着急，我马上找车过去接你们。”王建业没有等对方回答就挂了电话。
这样的时候最好是找阿伦，可是他太远了。周边的老同事老朋友也有几家有车的，但是退休之后与他们的来往减淡，不好突然深夜打搅只为求助。思考之间，王建业已经不自觉的拨出了孙胜利的号码。“喂？”电话几乎是秒接，“哥？咋了？”
“胜利，你听我说。”王建业压低声音，保持冷静：“家里的小孩发高烧了，急等着送医院，可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车……”王建业还没有说完，听筒里就传来了孙胜利的声音，“没事，你别急，我马上过去。家里对吧？”“哎，哎，是。”只好请他先到家里来接上自己。
听筒里已经传来了忙音，对方已经挂掉电话动起来了。王建业放下电话，把衬衫上刚刚解开的扣子重新扣上。然后抓起手机准备到客厅里去等着。
“怎么了？”原本以为苏菲睡着了，她却突然转过身来，问了这么一句。
“傅玲玲家的依依发高烧了，问我能不能帮忙找辆车。”王建业站了起来，“我给孙胜利打了电话，他马上就过来了。”
“小孩发高烧了？”
“哎，是。”
“那你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找个包心菜叶子给小孩把头包上，降温。快啊！”苏菲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撑着床坐了起来。
王建业为难地看了看苏菲，拨出号码，把手机递了过去。
苏菲在电话里把包心菜包头那样的奇怪方法又说了一遍，叮嘱了一番才挂上了电话。“要我去吗？”她一面把手机递还给王建业，一面说。
“不用，不用，你睡吧，没多大事，有我跟胜利就行了。”王建业接过手机，揣进裤兜里，火急火燎地走出去了。
王建业换好了鞋，又拿了些钱放进口袋里，就坐在客厅沙发上等着。客厅的灯大开着，以免孙胜利在黑暗之中找错了地方。
王建业没坐到一会儿，如坐针毡，极其难熬。他干脆站起来，锁上门走出去。他朝小区外面的公路上走去，昏暗的路灯光把他的影子扯得淡淡的、长长的。小区里一个人也没有，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哒啦—”“喵——”，不知道是不是哪里睡着的野猫被王建业吓到了，仓皇逃跑之间撞到了什么，或是打翻了什么发出了声音。
王建业刚刚走到小区门口，就被一束车灯光照在了脸上。“呲——”车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他的旁边。
“哥！”孙胜利的脸从驾驶室的窗户里映出来，“孩子呢？”
“不在这儿，我带你去。”王建业也大声喊。
“那快上车！”
王建业慌慌张张打开驾驶座后排的门，坐了进去。他关门的时候太慌张了，裤脚被车门夹住了。但是现在没时间纠结这个了。“照直开到附属医院，再拐进医院对面的五街区。”他一坐进车里就大声喊。
“怎么样？我够快吧？”车已经以十分不慢的速度奔跑起来了。路上几乎没有车，王建业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这个时间还在外面晃荡了。他们所在的地方是近乎与世隔绝的山区，这个时间外面的世界也许还灯红酒绿、人声鼎沸，但这里已经是死一般的安静了。偶尔有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车从对面开过来，经过他们身边，连灯都不切一下就风驰电掣地一闪而过了。
“嗯嗯，快！”王建业心系着现在也许还待在家门口的傅玲玲和黄依依。她们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照着苏菲说的把包心菜包在头上？包心菜到底管不管用？
“其实我有个兄弟之前当过兵来着，专门替首长开车。说是首长，其实是一个退休在家的老头子，估计有点什么来历吧，不清楚。24小时，随叫随到！不管什么时候打电话过来，10分钟必须出现在老头儿家门口。哥你听说过没有，还有当这样的兵的？”孙胜利也许是没发现王建业的心不在焉，也许是想舒缓王建业的紧张心情，说起了闲话。
“啊，啊，是啊！”王建业现在想起来的是别的事情，他记得傅玲玲有一辆粉红色的小电动车来着。她们家的位置距离医院并不远，就算半夜叫不到车，只要孩子还有意识和力气，怎样都能用小车把孩子推过去。所以，孩子的情况估计十分严重。搞不好，还因为她试图用小车推而摔伤了。王建业越想越觉得刻不容缓，手不禁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裤子。
“前面那个路口右拐！”赫然意识到要指路的时候，拐弯的路口已经近在眼前了。孙胜利急忙降低车速，“哎呀！”他轻声叫唤出来，“违规变道了！”
“怎么了？要吃罚单？”王建业深知这是自己的过错，已经做好了承担经济损失的觉悟，当然，如果要扣分什么的，他就没办法了。
“没事，没事，不用担心，这车没有牌照，拍到了也逮不到。”孙胜利的语气举重若轻，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姿态。
没有牌照？王建业隐约听到这几个字，来不及多问，车灯照耀之下，他看到了蜷缩着抱着孩子蹲在路边的傅玲玲。“那里！”他把手越过座椅伸到前排，指着绿化带旁边的人影大声喊。
“呲——”车停在了抱着黄依依的傅玲玲旁边。
“快上车！”王建业一把打开车门，跳下车去，朝傅玲玲喊了一句。
听到声音的傅玲玲抱着孩子试图站起来，但她的双腿似乎已经麻木了，根本站不直。王建业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手肘，托着她向车走进。车也向前开了一点儿，减少他们的移动距离。
王建业把傅玲玲和黄依依安置后排，让黄依依躺在座位上枕着妈妈的腿，然后绕过车身，自己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孙胜利飞快地给车掉头，两分钟之后他们就到了医院急诊部的门口。王建业坐在他的旁边，擦了两分钟的汗。
孙胜利把车停下来，却一把按在了正在伸手开车门的王建业的手上。“哥！你就在这儿等着。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歇会儿，我去。”他说完了打开车门出去了，绕到后排把孩子抱了出来，傅玲玲跟着他，一瘸一拐地朝急诊部跑过去。
一个人留在车里的时间，王建业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其实不用孙胜利说，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一定不太好。他的脑子里像刻碑文那样被刻上了他刚刚打开车门走出去时看到的画面。
昏黄的路灯柔和地撒在水泥路面上，水泥路面的中间倒着那辆他之前见过的小巧的粉红色的电动车。因为灯光的缘故，车看上去不是粉红色的，而是旧旧的橘色的。车歪倒在地上，离它不远处掉落着它的一个后视镜，已经折断了。
蹲在路边的傅玲玲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也许是因为血从她的额头或是头发深处的某个地方流出来了的缘故。血沿着她的额头，绕过眼睛，顺着脸颊流下来。当他看到的时候，也许已经凝固了。血不是血红色的，而是黑色的，就好像是一个原本就长在那里的印迹一样一动不动。血迹上没有任何用手或其他东西擦拭过的痕迹，傅玲玲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流血了。也许，在流血的是躺在地上的电动车，而不是她。
不仅是她的脸上，她的手臂上也满是血迹，像枯水期的小溪一样，滴滴答答这掉到地上。看到地上黑色的血迹时，王建业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抓了一把。
路边的一切，低矮的冬青绿化带也好，紧挨着土面的草坪也好，野花也好，全都是一副深邃的样子，躲在黑暗之中看热闹。
更让他担心的是黄依依，虽然只是扶着傅玲玲的时候瞥了一眼。她被包裹在妈妈的一件长长的大外套里，只露出小小的脸蛋。她的妈妈攥着她的手，不停地揉搓着，可是那只手像是不属于任何人一样没有了一点儿生气。腿和脚也是，在深夜的昏暗之中看不清楚它们的颜色，可是光着的小腿和小脚反射着刺眼的光，无意识地晃荡着。
鉴于傅玲玲身上的血，王建业留心看了一下依依的身上和脸上。血那种东西，是没有的，一滴也没有找到。但是血色那样的感觉，也是没有的。看着她的一瞬间，王建业就想到了不久前去吃披萨的那家店，壁橱里摆着的棉线长腿娃娃。此时此刻的依依，不像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倒像是一个没有生命力的娃娃。
包心菜叶子那种东西没有看到，依依的额头上贴着树叶，大约是就近从冬青树上扯下来的。一块看不清颜色的毛巾掉在不远处的地上，像是在被人拧干的半道上被放弃了一样，自暴自弃地躺着。
王建业没有宗教信仰，他是个老党员。但是此时，不管是菩萨也好、上帝也好、真主也好，求求路过的神仙救救这个孩子！这是他相识不满一月的孙女，就算不是，也请救救她！王建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把自己弯成了一团，腹部使劲贴向大腿。他嘴里喃喃自语、念念有词着，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在尽己之能地祈祷着。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一点睡意也没有。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滴到他的裤子上。夜里的空气其实很凉爽，车窗也都是开着的。车里没有烟味，倒是有一股好闻的淡淡的香味。他没有动，任凭汗水滴答滴答。
“哥，你怎么了？”驾驶室的车门突然被打开了，伴以孙胜利的声音。
“没，没事，”王建业直起身子，腰有点痛，但他强忍着：“眯了一会儿。”
“那就好。”孙胜利已经坐进来了。
“情况怎么样？”王建业赶紧凑近来，问。
“医院收啦！后面的我就不懂了。”孙胜利挠了挠花白的平头，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医生说急性脑膜炎还是什么来着，问题可大可小。这我也不懂啊。”
王建业也不懂，急性脑膜炎这个名字他在哪里听过，但想不起来是哪里了。“那咱们现在干啥？”
“啥也干不了，”孙胜利摊开双手。“我这就送你回去吧，这里用不上老骨头啦。你回去歇歇，明天让苏菲嫂子给咱侄女送洗换衣服啥的来。”
王建业听出来了，孙胜利把傅玲玲当作小苗了。果不其然，孙胜利紧接着说：“哥，你瞧瞧你这外孙女都这么大了，真让人羡慕啊！”这话是实话，但说完他似乎又觉得说话的时机不对，抬起手来又一次咔哧咔哧地挠着头。
发动车之后，先去了傅玲玲家楼下，王建业说要去把电动车收拾一下，孙胜利就把车开过去了。孙胜利下去收拾的电动车，把它扶起来，放到了墙边上。断裂的后视镜放进了车筐里面。弄脏了的毛巾和拔下来的车钥匙，他一并递给了王建业。
然后他们往回开，气氛有一点尴尬，王建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哥，这车怎么样？”孙胜利打断了沉默，回程他开得很慢，大约他也累了。
“看着不错。”其实王建业根本没注意看车。
“这是我给你找的车，各方面都不错，价格也实惠。”孙胜利洋洋得意地说。“本来想就开来放你这儿的，让小苗他们先用着。可我这老糊涂了，这大半夜的，车放这儿了，我咋回去？”他停下来自嘲地哈哈哈了几声，眼睛仍盯着前方。“所以，这车啊，今天我还得开回去，改天再给你送过来啊！”
“哦，哦，不忙，不忙，这不是钱还没有……”王建业一时间理不出头绪来。
“没事，没事，还有手续要走的，要点时间。你们先用着，试试。车是好车，不错的。”孙胜利抬起右手冲空气摆了摆。
“好，好，好……”王建业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考虑别的事情了。实际上，他正处在一种后悔的情绪中，要是他早点把车交到傅玲玲的手上，也许她今天就不用流血了。
车无声无息地停在了王建业家的门口，“哥，我就不下去了，你跟嫂子别担心啊！”在孙胜利的话音里，王建业机械地打开门走出去。
车灯照着他走进了单元楼的门，感应灯亮了，随之传来逐渐远去的马达声。
王建业站在自家门口，伸手从裤兜里掏钥匙，但他掏出来的只有手机。他按亮屏幕，时间是1:05，日期已经变成2016年7月29日了。
“嘎吱—”门从里面被打开了，披着披肩的苏菲扶着门边看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