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假期的第三天,是端午节,下雨了。
往年是有粽子的,但是今年没有。因为新颁布的规定禁止给职工发月饼啊粽子啊什么的,所以什么都没有了。
不但如此,前两年领过的月饼啊粽子啊还折换成了人民币金额,现在正在每个月的工资里扣着。之前领到手的都是月饼啊粽子啊的礼盒。月饼礼盒里有差不多八个各种口味的月饼,粽子礼盒里面有几袋各种口味的粽子外加一盒咸鸭蛋、一盒松花蛋。这些都不是陈木爱吃的东西,但作为免费拿到的东西,也都认认真真地当成早饭或晚饭吃下去了。后来得知要从工资里扣回去——相当于被迫购买了那些很昂贵的礼盒——多多少少有点敢怒不敢言。
但作为陈木,知道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他能够做的事情。工资卡虽然在自己手上,但是发多少扣多少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每个月月末拿到下个月的工资,全勤没有奖励,迟到早退不会挨罚——是适合养老的工作环境,但对于年轻人如陈木而言,毫无激励作用。
工资的数额是根据学历、工作年限等许多复杂的参数算出来的,所谓“复杂的算法”,难免与领导的喜好挂上钩。上班三年来,陈木多多少少也涨过两次工资,一次几十块钱。每次都能提前知道,因为赵东来总要找专门的机会告诉他,“嘿,我给你涨工资了!”——总而言之,这不是一个可以就工资的数额与领导讨价还价的地方。究其原因,是因为没有一项工作是非你莫属的,也就是说,只要想动手,随时可以轻松愉快地把你换掉。
所谓铁饭碗,大抵就是如此。这两年,各种福利差不多都被砍掉了。而院里还在喊着要打破大锅饭,陈木真不知道像自己这样做着可有可无的工作的小角色,有什么前途可言。
躺在床上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外面正呼呼地刮着风,伴随以雨打在窗户上的唰唰的声音。风声很大,很难明白为什么平时安静到几乎不能觉察其存在的空气此时此刻为何如此躁动不安。雨大约也是被风裹挟着,无法决定自己的生命轨迹了。
陈木想起小的时候,爸爸还健在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农村的平房里面。红砖红瓦的平房,被花草树木所拥抱着,乍一看很是美好。可是到了下雨天,痛苦就来了。陈木还记得那个时候,半夜睡觉睡到一半,爬起来拿个脸盆放在枕头旁边,然后在叮叮咚咚的声音里继续呼呼大睡。
换做现在的陈木,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他现在的睡眠很浅,很难入睡,很容易醒过来,醒过来之后更难入睡。
那个时候虽然生活很贫穷,但是无忧无虑,或者说忧虑由父母承担着,并不会一股脑儿砸到陈木的头上。但现在不一样了,往后的每一天,陈木都只能是那个努力撑起一片天空的人——这样想来,“结婚生子”真不是四个字儿的事情。
艳艳在陈木的身后,远远地缩在床的另外一边上。她也曾经有过枕着陈木的胳膊睡觉的时候,也曾有牵着他的手睡觉的时候,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醒来她都在距离他那么远的地方。
扪心自问,陈木也没有多少想要贴过去抱住她的意愿。
如果一棵花在山上,它可以生长得很好。可是如果路过的旅人非要把它掘起,带回家种在花盆里,那就意味着他必须为花的未来负责任。烈日时为它遮阴,严寒中为它保暖,大雨中遮蔽它以免它被冲坏,干旱时浇灌它以免它渴死,除此之外,还要施肥、除草、杀死害虫……
陈木害怕自己承担不了这么多。
抱一下不是那么简单的,抱起来再放下去,一切就同抱之前不一样了。
陈木想到了车美人,或者说,傅玲玲。他在脑海里努力给这两个名字画上等号。比起傅玲玲,他还是更喜欢用车美人来指代她。毕竟,他认识车美人比认识傅玲玲要早得多。
她说她丈夫死了,不,不是,她说的是黄依依的爸爸死了。看吧,一个没有负责任到最后的男人。留下这孤儿寡母,生活多艰难!陈木无法阻止自己把车美人同他的妈妈映射到一起,黄依依就是他,他就是黄依依!
如果有一天车美人再婚了,给黄依依找了个继父,这应该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吧?车美人还那么年轻,长得又那么美,她说不定还会生下别的孩子。到那个时候,黄依依将置于何地呢?
身为多余人的感受,陈木是再清楚不过了。就在此时此刻,他已经抑制不住自己对这个六七岁小女孩抱以惺惺相惜的感情了。
他终于突破了心理防线,决定要给这对母女以力所能及的帮助。
他一股脑儿爬起来,洗漱好,出去买了包子和豆浆,回来叫艳艳起床。捧着包子坐在小桌子前的艳艳仍旧睡眼惺忪,一脸疑惑和不可思议得盯着陈木。
“今天有什么安排?”被盯得有点不自在的陈木找了个话题。
“没什么安排,”艳艳喃喃地说,端起豆浆杯子吮了一口,咕咚咽了下去。“下午恐怕要去幼儿园一趟。”
“有什么事情吗?”幼儿园老师也要加班?这真是超出了陈木的常识范围。
“儿童节的活动,需要提前准备点东西。”艳艳不紧不慢地说。
“哦。”陈木在思考该怎么接下去,要问问艳艳他们准备的什么节目?还是问问有没有什么他能帮上忙的?他犹豫着,冷场了。
“啊!对了。你知道洒水车唱的是哪首歌吗?”艳艳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还真没注意,”陈木的心里一惊,洒水车这东西总能让他一下子想起来前女友。以前只知道在街上碰到的时候会想起来,现在才知道仅仅是听到这三个字就足够了。“应该不同的地方不一样吧。”陈木若无其事地补充了一句。
“当然,但是大多数地方是一样的。”艳艳十分肯定地说。“我终于查到了,是迪士尼的‘It’s a small world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好像为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这样啊!下次我注意听听。”陈木在脸上摆上和蔼可亲的笑容。
“你发现了没?下雨天洒水车也在洒水哎!”艳艳姑且算是切换了话题。
“是吗?下雨天还洒水干啥呢?”现在外面正在下雨,但是没有听到洒水车的歌声。实际上,从他们的住处从来没有听到过洒水车的声音,大约是因为他们这里太偏远了,洒水车根本就不来。
“是真的哦,下雨天洒水车也在洒水。”艳艳煞有介事地说。
“是例行作业?”陈木想到了自己的工作,每天装模作样的坐在办公桌前,实际上,真正做了多少有意义的事情呢?
“啊呀!啊呀!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呆板!”艳艳脸上露出夸张的得意。在学历方面低人一等的她,对自己的智商没多少信心,但凡能够发现藐视陈木的机会,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陈木做出虚心求教的样子,身体微微向前倾斜着。
“哈哈,既然你都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这是《宠物小精灵》里面的“火箭队”的出场词,艳艳竟然把身为反派角色的他们的台词拿来使用了。“下雨天洒水车不是洒水车,而是水枪!”单听这一句简直没头没脑,艳艳停顿了一下,解释说:“雨水把路面上的泥土泡松软了,洒水车就趁火打劫,用高压水枪把它们一股脑儿冲进下水道去。”她斜着眼睛歪着脑袋看着陈木,嘴角上扬做出得意洋洋的表情,“怎么样?帅吧?”
有那么一瞬间,陈木觉得现在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是前女友。
“嗯嗯,厉害了。”待缓过神了,陈木慌忙点头称赞,迟疑了一下,又竖起了右手大拇指。
虽然有个不坏的早餐时光,但待在家里的假日终究还是无聊的。艳艳仍旧钻进她的小房间了,关上了房门。陈木在大房间里他的书桌前坐下,看书。
外面的风小了,雨也小了,直到树叶也不再晃动了。又过了一会儿,雨也停了。原本昏暗的天空逐渐亮了起来,倒像是早晨到来了一样。窗户玻璃上的雨滴还在,已经不再做向下的流动,各自停留在各自的据点上。大约,它们就要待在那里被逐渐风干了,最后,在窗户上留下一个个水滴形状的污渍。
中午出去吃了炒菜,原本是去买菜的,但是走着走着,艳艳说,干脆就在外面吃吧。
吃完艳艳就直接朝幼儿园走去了,陈木自己回家。回家前拐去小菜市场,买了三个西红柿,三个黄瓜。不出意外,晚饭是花生酱拌面,或者花生酱拌黄瓜,或者在花生酱拌面上撒上黄瓜丝。至于西红柿,那是给艳艳的。她从黄依依那里得到的西红柿小苗长出了一串疑似花蕾的东西,她高兴地不得了。所以,陈木给她买了西红柿,生吃也好,做西红柿鸡蛋汤也好,还是西红柿炒鸡蛋也好,随她喜欢。鸡蛋不用买,还有十多个。
陈木拎着黄瓜和西红柿走回家,开门,进屋,锁门,把它们放进冰箱里,然后到床上躺下。
他准备午睡会儿。在此之前,翻一翻手机,并没有任何新的信息、朋友圈、好友动态。他按灭手机屏幕,把它放到床头柜上,闭上眼睛,做起了睡觉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