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睡在恒温的病房里就是这样，如果不往窗户外面看，几乎判断不了时间。像在家里时那样，半夜因为电风扇的定时结束而热醒的情况也一概不会发生。总的来说，这一觉王建业睡得很好。
2016年8月8日，星期一，他想。睡了个好觉的王建业醒来的时候头脑很清醒。
从床上爬起来洗漱的时候，他觉得身体的状态已经好多了，确实如此，并非他的心理作用。他在病床上得到了某种类似于充电的治疗，现在感到自己又重新充满力量了。
哟，瞧瞧，这老头不是挺精神的吗？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给自己剃胡子的时候他想。他的手臂抬得一点儿也不费力，动作也不拖沓，一种久违的轻快感弥漫在他的全身。可别小瞧了这个老头哦，他可是个打不死的小强呢！王建业露出了沾沾自喜的笑容。
去洗漱的时候王建业才看清楚了同一个病房里的另外两个病友。都是老年人，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嘟着嘴一声不吭。一想到早晨半梦半醒时听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是来自于这两位，王建业不禁感到自己的状态在三人之中一定是最好的，不禁有点得意。当他端着脸盆从他们的床前经过的时候，那两个人都眯着眼睛看着他。他觉得有必要跟他们打个招呼，放慢脚步张开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他只好悻悻然地合上嘴巴，走回自己的帘子后面去了。
差不多8点多钟的时候，苏菲才来。那个时候，距离王建业的起床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也许是因为点滴的作用吧，王建业倒没有饿的感觉。他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听到苏菲的脚步从走廊里传来的时候，他着实感到高兴。
“我感觉好多了，可以出院了。”王建业的眼睛因为看到苏菲而闪闪发光。
“那太好了，你不在家家里可冷清了。”苏菲笑眯眯地说，“等你吃完饭，我去问问医生看看。”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早餐从保温饭盒里拿出来，摆到小桌板上。
“要煎鸡蛋吧？”还没等王建业回答，苏菲就把盛着两个漂亮的圆形煎鸡蛋的小碟子摆到了王建业的面前。这是继油条之后又一个王建业喜欢但是因为不够健康而被苏菲否决掉了的食物。不过苏菲对煎鸡蛋的否决并没有成功，实际上，溜出去吃面的王建业差不多每次都会要求加一个煎鸡蛋，有的时候还是加两个。
“哇！”王建业做出一脸惊喜的样子。
小碗里盛的是小米红枣粥，因为有圆圆的红枣片在，所以甜甜的，很好吃。蔬菜是红苋菜，盛在碟子里，绿绿的叶子下面只有一点点红红的汤，很好看。主食是两个紫色的馒头，紫薯面的，应该是从家门口的早点摊买的。
王建业开开心心地把苏菲带来的早餐一扫而空了。吃饱了之后很惬意地斜靠在床上，轻轻地摸自己的肚子。
“看样子是真好了呢！”苏菲一边收拾碗碟，一面笑眯眯地说。
但是，等苏菲从医生办公室回来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不一样了。她想挤出一些笑容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可是在王建业的眼皮底下，那根本不管用。
“怎么样？我可以出院了吧？”虽然心里咯噔一下，但王建业还是咧嘴笑着问了这个问题。
“恐怕不行”，苏菲的眼睛看了一眼王建业，他注意到她的眼眶有一点红红的。“医生说现在状态还不稳定，还需要留院观察。”她故作轻松地说。
“那医生有没有说我到底怎么了？”王建业皱着眉头，他想起来之前在公园里听那些老头儿们讲过的一件事情。有一个人家的老爷爷，因为感冒住院了，结果感冒好了医院也不放他出院，但对于老爷子到底患了什么病也是支支吾吾的。后来老头子硬要出院，家里人拗不过他只好给他转了院。这才知道，先前的医院之所以留着他，只是因为医保。他们这个单位，每年每个人有几万块钱的住院治疗额度。王建业想，自己莫不是也被无良医生盯上了？
“呼吸系统的问题，这里是呼吸内科。”苏菲平静地回答他的问题，眼睛却不看他，而是盯着窗户外面空无一物的天空。
“可是我呼吸很顺畅啊！”王建业争辩，苏菲模棱两可的回答越发让他坚定了自己的猜想。他只是感了个冒，那几天虚弱了点，现在感冒好了，当然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他急于让苏菲明白他的猜想，不，不仅是他的猜想，应该就是现实。他大声地说：“我根本就没病，我已经全好了！他们想把我留在这里，可是我要回家！”
床帘的那边传来咳咳咳的咳嗽声。
苏菲一言不发地看着王建业，她的眼神终于停留在他的脸上了。他注意到她的眼眶更红了。
“别闹，乖。”她终于说出了几个字。“医生给你安排了一次检查，全身的，但是要排队，得过几天。在检查前你先在医院住两天，等检查结果出来了，要是没有问题，我们就出院回家。”她的安抚有理有据，已经不是王建业发发脾气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王建业气嘟嘟地往枕头上一靠，哼一声扭头看着窗外。
苏菲没有啃声，也没有走动。他以为她会走过来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但是她没有。王建业有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头，确定它们的位置。但是，没有苏菲的手的暖暖的触感，他有点失望。
“你的书怎么样了？”见苏菲一直不说话，王建业终于扭过头来了，换了个话题。
“今天要和小苗一起去见编辑，把写好的一章给他看看，要是没有什么问题，其他的部分也就这样写了。”苏菲慢慢地说，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兴奋，不同于她以往说起菜谱时的兴高采烈，而是低沉的，像是在说一件因为是任务而不得不做的事情。王建业感到疑惑。
“没问题的，你写的，小苗画的，一定OK的。”王建业从刚刚还板着的脸上挤出一脸笑容。他不知道怎么鼓励苏菲，这么多年来，苏菲在各种事情，不论是生活还是工作上都从未让他操心过。苏非要写书，这是第一次，王建业想要为她做点什么。他才放出了豪言壮语，要帮她分担家务，可是转瞬之间，他就病倒了。现在，他病好了，却被囚禁在这医院里，他烦躁！烦躁！
“嗯。”苏菲似乎不想就书的问题再说什么了，也许她的心思还停留在他们刚才的争论上。
糟了，我又惹她生气了。王建业在心里嘀咕。“那你回去吧，你忙你的。”王建业做出乖巧的样子，“一会儿依依要来找我玩儿。”他搬出了小姑娘这个玩伴，多少显得自己不那么无聊，可是转念一想，似乎显得自己更加无聊了，于是赶紧补充了一句，“我给她读故事书，她认识的字还不够多。”当然，这句话在撒谎。
“好吧！”苏菲从床头柜上拎起了保温饭盒和她的背包，“你安心待在这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都告诉医生。”她又嘱咐了一遍，然后才说着“那我走了。”转身朝病房外走去，才走一步，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床头柜上的药瓶子。这一次，她转过头去，真的走掉了。
走廊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一阵落寞袭上王建业的心头。
没过多久，傅玲玲就牵着依依来了。傅玲玲穿着护士服戴着护士帽，可见她是在上班间隙抽空到这里来的。依依穿着浅蓝色配套的短袖T恤和短裤，背着她的粉红色的小书包。伴随着她的脚步，书包里的东西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的声音。
把依依送到了之后，傅玲玲只是跟王建业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当然，临走之前，她蹲了下来，拉着依依的手要她再次保证绝对不给爷爷惹麻烦，要乖乖的。王建业觉得好笑，他想依依肯定是软磨硬泡了一番的。
待王建业的点滴打完了之后，他们才正式进入了玩耍的环节。在此之前，依依一直坐在椅子上，趴在王建业的腿旁边画画。她画的是菜青虫和蝴蝶，还有一些看不出来是什么品种的植物，小草还是蔬菜什么的。王建业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画画，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小苗也喜欢在他的旁边画画。当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或者看电视的时候，她就在他不远处摆开水彩笔和图画本画着什么。有的时候，王建业不小心睡着了，等醒过来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那些裸露着的皮肤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图画本收编了。手腕上有样式时髦的粉红色的手表，大腿成了绽放着鲜花却又长满杂草的花园（可见，这个园丁不怎么勤快啊），还有手臂，通常成了动物园，小兔子小熊猫小老虎小狮子（呃，它们能养在一起吗？）。
不管怎么说，看着依依画画的样子，王建业的心里倒是升起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他已经六十多岁了，是该含饴弄孙的年龄了。到了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样的事情，这样也挺好的。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决定出院之后要去阿伦家看看小凯，还有还没出生的那位，他已经多长时间没去过那里了？他都快记不清楚了。
点滴打完了之后，王建业去了一趟厕所。打点滴就是这样，许多水进来。手上扎着留置针头，很不方便。等王建业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依依已经拿着一个小盒子站在那里等着他了。他走进了，才发现那是一盒斗兽棋。纸盒子上印着几种动物的图案，上面有红色的“斗兽棋”三个大字。
“爷爷，爷爷！我们下棋吧！你终于打完针了，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哈哈，”王建业斜坐在床沿上，一只脚踏在地面上，另外一只悬空着。“我要先学习一下规则。”他从小女孩的手里接过棋盒子，在盒子的背面找到了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看样子像是规则介绍，他眯着眼睛把它们凑到跟前。“不行啊！字太小了，我看不清。”在小女孩的注视下，他努力了半天，最后还是宣布放弃了。
“没关系，我来教你。”小女孩从他的手里拿过盒子，打开。然后她扭头看了看床，伸手把被子扒拉到了一边腾出一块平整的空地出来。她把塑料纸做的棋盘摆好，然后她把棋子一个一个摆上去。等到这些准备工作都做完了，她把不远处的椅子推了过来，爬上去坐下来。
“好了，现在是教学时间。”小女孩一本正经地说。
“哈！老师好！”王建业忍住笑摆正上半身，一边说。床帘那边似乎也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噗嗤的笑声，王建业的心里愈发高兴了。
“那边是你的，这边是我的。我们都有象、狮、虎、豹、狗狗、狼、猫、鼠8种动物，每样一只。”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点在对应的动物棋子上。“鉴于你没有玩过，我们今天就玩简单的玩法好了，象吃狮，狮吃虎，虎吃豹，豹吃狗狗，狗狗吃狼，狼吃猫，猫吃鼠。”她说完停了下来，歪着头嘀咕了一句，“是不是太难记了？”
“啊！可以这样！”她转过身子拿过自己的图画本和水彩笔，递给王建业，一边说：“借给你记笔记。”
“谢谢老师。”王建业忍着笑说，然后，他一本正经地在图画本上写上了
“象，狮，虎，豹，狗，狼，猫，鼠”
当然，写的过程中他又请教了小女孩两次，比如“虎和豹，谁大？”以及“狗和狼，谁厉害？”终于他认真地记完了笔记。
“更大的动物，吃更小的动物，当然也没有问题。”在王建业记笔记的时候，小女孩说。“像是大象吃小猫，也就啊呜一口的事儿。”
“每个动物每次走一个格子，随便往哪个方向都可以。”依依继续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拿起自己那一边的鼠比划着。“然后还有一些特殊的走法。”她的手指放到狮和虎上，“这两位，可以跳过河去。喏，这就是河。”她指了指棋盘上蓝色的部分。“可以横着跳，也可以竖着跳。但是，”她停下来卖了个关子。“如果河里有鼠，就不能跳了。”
王建业严肃认真地在“狮”和“虎”上画了一个圈，各打了个箭头指到一处，写上了一个“跳”字。然后想了想，在“鼠”的旁边，写上了“下河”两个字。
“另外，”看到王建业的笔停下来，小老师继续讲课了。“鼠在水里，陆上的东西都不能吃它。但是同在水里的鼠可以相互吃。”
“差不多就这样。”小老师舒了口气。
“那么，吃完了对方的所有棋就算赢？”学生发问了。
“不是，”小老师皱了皱眉头，“我刚刚忘了说了，不管是你家的哪只兽，鼠也好，象也好，只要进到我家的兽穴里面来了，那你就赢了。”小老师说着，用手指指了指自己这边的兽穴。“其实还可以设置陷阱的，鼠也可以吃象，不过对你来说太复杂了，我们今天玩简单的。”小老师十分体贴地说。王建业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斗兽，开始！
哈哈哈……哎呀哎呀……哈哈哈……哎哟哎哟……
真是一个愉快的上午，王建业好久没玩得这么开心了。他们一直玩到傅玲玲把午饭送过来的时候，才休战。两个人就像真正的爷孙一样，特别特别亲密了。
下午酣战倒没有继续，吃完午饭之后依依被傅玲玲撵回家了。实际上，王建业也感觉困得很，所以饭后稍事休息就午睡了。这一下午，他睡得很香甜。
醒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傍晚了，不知道是谁把病房墙壁上的电视机打开了，正在卿卿我我。
环顾四周，确定依依不在屋里的时候，王建业的心底升起一丝失望。几个老头子，看什么青春偶像剧？他在心里恶狠狠地想。
床帘那边传来女孩的说话声，稚嫩稚嫩的。王建业才意识到自己错怪别人了。“爷爷，”那个声音说，“你吃不吃苹果？我给你洗苹果吃吧？”原来是别人的孙女。
王建业愁眉苦脸地躺在床上。
比之前一天吃饭的时间晚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傅玲玲才拎着饭盒出现在了王建业的病床前。“王老师，”她笑着喊了一声。
“嗯。”王建业有空无心地应了一句，眼睛很明显地往她的身后看，往门的方向看。
“依依没来，我们吃饭吧。”傅玲玲用疲惫的笑容招呼他。
“依依，为啥不来呢？”受到了打击的王建业拿眼睛盯着傅玲玲，说话的语调透露着一丝委屈。
“可能是午睡的时候着凉了，现在有点头晕。我给她吃了药，所以又睡下了。不碍事的，睡一觉就好了。这孩子，容易着凉，又喜欢踢被子。”傅玲玲解释着，一面说着这些话，一面把塑料袋里的饭盒拿出来，摆到小桌板上。
吃饭的时候，王建业还在想着他的这个小伙伴。可怜的小女孩自己一个人睡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面，因为吃了药所以昏昏沉沉的，但她会不会时不时醒过来，看着黑漆漆的屋子感到害怕？她有没有在发烧？傅玲玲会不会像王建业的奶奶一样，把着凉了的她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捂起来？这么热的天气，该捂出痱子来了吧？对了，空调。她们住的那个房子里有没有安装空调啊？他上次只是看了外面的客厅、厨房和阳台，并没有去看卧室里面，要是没有空调，那可真热啊！
所以，吃完饭之后，王建业把傅玲玲撵走了。“你快走吧！快回家陪依依吧！”他是这样说的。傅玲玲已经脱掉了护士服，可见她已经下班了。王建业猜想她一定是下班之后先回家料理了依依，然后再折回来给他送饭的。就这件事情而言，王建业不能不想到自己正扮演者累赘的角色。
傅玲玲很听话地走了，实际上，她虽然人在这里心却留在家里吧。实际上，她虽然嘴上说着不碍事心里还是担心的吧。
傅玲玲走后，王建业颓然地坐在床上。他的右手攥着手机，翻到了苏菲的电话号码，但他没有拨出，他盯着它。左手里是图画本上撕下来的一个小纸片，上面是一串数字。
“打这个电话可以找到我。”上午依依把纸片递给他的时候这样说，她用左手摸了摸戴在右手手腕上粉红色的卡通手表，“儿童手表，外婆送我的生日礼物。”
王建业坐在那里，一会儿看看左手的电话号码，一会儿又看看右手的。他想打给依依，但又担心她好不容易睡着了，却被电话铃声吵醒。他想打给苏菲，如果他自己不被允许出院，那么能拜托苏菲去看看也是好的。实际上，他已经在心里盘算着，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把依依身世的真相告诉苏菲了。在阿伦家的二宝出生之前，他这样想，一定要让依依的姐姐的位置得到保证，至少，在苏菲的心目中。
“叮铃——”手中的手机突然想起来的时候，王建业吓了一跳，差点没把它扔出去。他定了定神，看了看屏幕。是苏菲，她先给他打过来了。他按下了接听键。
“没睡觉吧？”苏菲的声音从听筒里面传出来，既柔和，又亲切。
“还没，还没睡。”王建业连忙回答。他突然意识到，当他拿着手机犹豫要不要给依依打电话的时候，苏菲也在因为相同的理由犹豫着要不要给他打电话。想到这一点，他的心里暖融融的。“你呢？”他补充了一句，说完有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句废话。
“我正准备睡觉呢，”苏菲轻轻地说，“想着给你打个电话，问问你明天想吃什么。”苏菲慢慢地说，像是踮着脚尖走路，以免惊扰到空气中某些轻飘飘的东西。
“你来安排就好了，你准备的，我都爱吃。”王建业在电话这头咧着嘴笑，然后才想起来苏菲看不到。没关系，她一定能感觉到，他这样安慰自己。“那个，和编辑见面，谈得怎么样？”王建业想起来早上和苏菲的交谈，脱口而出。
“还不错，”王建业从听筒中感觉到了苏菲的笑意。“编辑也是个小姑娘，和小苗差不多大。”提起这件事情，苏菲似乎心情不错。“样章她看了，看样子很满意。那孩子，手舞足蹈的、还滔滔不绝的。”从苏菲的话语里，王建业听出了她对“那孩子”的喜爱。这让他感到很高兴——这么多年来，他和苏菲主要都是在同院内的人来往，苏菲陡然说要出书，要和出版社打交道，他一开始还有些放心不下，现在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王建业是真心实意地感觉好。但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苏菲接下来的任务可就重了，要开始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了。他想到了黑暗房间里躺着的那个小女孩，“那个，傅玲玲家的依依……”王建业差点就脱口而出了，依依生病了，想叫苏菲去看看她，依依生病了，还是苏菲你来给我送饭吧——好在，他突然意识到了，并且刹住了车。
片刻的沉默。
“依依怎么了？”听筒里传来了苏菲的声音。
“哦，没事。依依放暑假呢，所以天天来陪我，我们还一起下棋，一起画画。”王建业赶忙组织语言，这些不算撒谎，只是春秋笔法罢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好好写书吧！”
“哦，那就好。”
“对不起啊，本来说要帮你分担家务的，结果……”王建业停住了，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一天没在想赶紧出院回家的事情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好好休养。”苏菲这样宽慰他。而王建业，一个巨大的筹谋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来了。
“那么，明天早上见。”苏菲见他半天没有吭声，于是道了再见。
搁下电话之后，王建业努力理清着脑袋里的思路，苏菲、傅玲玲和依依、医院。苏菲明天早上会过来，然后就回家了，不会再来了。但是傅玲玲不知道啊，他可以告诉傅玲玲，就说因为依依生病了，所以苏菲就自己来给他送饭了。午休时间虽然不短，但以为苏菲在这里的傅玲玲应该不会过来看他，毕竟她还有依依要照顾。然后是依依，生病了的她应该一整天都在家里吧，只要还没有病到需要住院的程度。那么，在傅玲玲上班的期间，就算王建业溜出医院，也不会被发现咯。
当然，他要给依依打电话，约好时间。然后，他得在点滴打完了之后动手，以免病房里的医生或护士发现了给苏菲的打电话。至于溜出病房前，要不要和他的病友说点什么，这他还没有决定好。即便要说，也无非是，我去食堂吃个饭什么的吧。反正只要溜出去了就好，没有人会留意他出去了多久，什么时候回来的——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了他这个道理，人都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别人。
王建业在心里啪嗒啪嗒地敲着他的如意算盘。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孙胜利。
“哥！你咋啦？我听嫂子说你住院了？要紧不？”他的大咧咧的声音火急火燎的。
“没事，没事，小毛病，感冒。”王建业慌忙解释。“很快就出院了，不用来看我。”上次依依生病的时候他还欠着孙胜利一个大大的人情，要是他又来看自己，那可真是……，哎，还是先打预防针。
“哦，哦，你要睡觉了吧？”听筒里的声音说。
“哎，是。”王建业左右看看，电视机还开着，但是声音调得很小。他竖着耳朵听，卫生间里没有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
“我刚从你家出来，”孙胜利突然这么说，“车的牌照和行驶证都办好了，我今天刚拿到，就直接送到你家里去了。”王建业听得出来，他在规避着什么尴尬的事情。“那个，安装起来很方便，你们就自己动手啦！”果然，他紧接着这样说。
“好，好。麻烦你啦！”
“没事，没事。”听筒里的声音说，然后顿了一下：“嫂子还不知道这个事啊？”
王建业心里咯噔一下，车的事情他还没跟苏菲说，这下穿帮了。“你咋说的？”他急切地问。
“哥，那行驶证上有车主信息，想瞒也瞒不住啊！”孙胜利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苦笑。“我就说是你托我弄的，倒没说买车的事儿，嫂子也没问。”
王建业总算舒了口气，“没事，没事，就这样就好。”如果只是这样，他多少能够圆过去。铝饭盒里的存单少了一张，这样的事情苏菲应该不会发现。多出来的钱，他一点一点塞进了苏菲的钱包里，比以往塞的稍微多了一点，但也应该不至于引起怀疑。毕竟，大可以理解成是他对苏菲写书的物质支持。
“东西我交给嫂子了。”听筒里的声音说，听得出来对方也舒了口气。
“好，好，好。”王建业连连点头，他又忘了自己是在打电话，点头这样的动作电话那头的人看不见。
“那，哥，你早点睡觉吧！”孙胜利说，“有事儿给我打电话，我24小时开机的。”
“好，好。”王建业挂了电话。
没问题，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眼下最要紧的是明天的行动。溜回家去拿车牌照是不可能的，毕竟是苏菲收起来的东西，没有了她不会发现不了。所以，车牌照的事情还是只能等到出院了再说了。
王建业站起来，去卫生间洗漱，然后回来钻进被窝里躺下。
穿着病号服开溜太傻了，他突然想到，对，得换回自己的衣服。换衣服去吃饭，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吧。要不？要不在这儿留一张便条，只要医院不给苏菲打电话就没有问题，他自己对于回来之后要被医生或者护士说教倒是一点也不在意。因为，确实是他自己在胡闹啊！
王建业躺在床上，想着他的这些小计谋，居然感到了兴奋。他像是变回了幼年时代的自己，为了躲着爷爷奶奶溜到山里去打竹笋（奶奶说山里有蛇，不让他去）。他成功地溜去了，带着竹笋高高兴兴地回家，还不敢说是自己打的，只好说是同学给的。他记得泡在猪油里面的嫩竹笋有多好吃，他觉得这样撒撒谎无伤大雅，完全是善意的谎言。
王建业沉寂在自己编织的善意的谎言的美好中，盘算着明天去看依依，如果可以想给她买点好吃的。他们还可以一起画画，一起下棋，一起干别的也行。要是他能见到她的蝴蝶朋友，那就更好了。
王建业睡着的时候，嘴角上翘，脸上还带着笑容。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而且，也没有别人知道，因为病房里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由谁熄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