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王建业美美地睡了一觉。病房里凉凉的，不过橙黄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的玻璃照在他的床上，被子暖融融的。他的眼睛也被明亮的光线刺激得眯了起来，没过多久就滑进被窝了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看样子已经日落西山了。
反正苏菲是不会来的，那就自己待着咯。王建业把自己从暖暖的被子里面拔出来，靠着枕头坐在床上。
墙上的电视机似乎正在放着动物世界，可惜被床帘挡去了一半。王建业伸手去扯床帘，够不到。他只好慢悠悠地下床去，朝床帘的那一侧走过去。
“哗啦~”床帘拉开的一瞬间，王建业与一个小女孩四目相接了。
大大的眼睛，闪闪发光。穿着粉红色的洋装，头发上扎着两个大大的粉红色的蝴蝶结。小女孩正在一边看电视，一边吃薯片，可能是因为被打扰到了，露出了不快的神情。
小女孩盘腿坐在中间的床位上，另一个床位上的美少年正侧躺着抠手机，此时也向王建业投来一束目光。
“小朋友，你的爸爸妈妈呢？”胖人总是天生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王建业把头扭向那个小女孩，小女孩已经将目光放回电视画面上去了。
“妈妈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小女孩头也不转地回答。
王建业悻悻然地夺回床上坐下。
现在的小孩子不知道怎么了，说话总是这样冲。小凯也是这个样子的，要什么东西就直接说“给我买XXX”，如果想要大人手上正拿着的东西就直接说“给我拿来”，如果不理他他就拿小拳头锤人。小孩子的拳头打着自然不会有多痛，但像这样飞扬跋扈着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真让人担心。
王建业坐在床沿上，已经没有了看动物世界的心情。
年轻的时候，王建业很喜欢带孩子出门。阿伦五六岁的时候，他们单位统一分了房子，家家户户喜迁新居。那个时候最好玩的，就是带着苏菲、阿伦串门。
阿伦和小苗都被苏菲教育得很好，嘴很甜，叔叔阿姨的叫得很勤快。他的同事朋友都喜欢这两个孩子，见到了又是给糖果又是塞点心的。小苗小的时候，买新衣服必须要有口袋的，就是为了放糖果。
印象中，他是很经常带小苗去办公室的。阿伦比小苗大十岁，小苗上小学的时候阿伦已经上高中，住到学校里去了。小学放学很早，苏菲有时会有事走不开，就由王建业骑着自行车去把小苗接到办公室来。小苗在王建业的办公室里做作业、画画，自己玩耍，从不哭闹。部门里的年轻人有的时候逗弄她，拿些小玩意儿送给她，年长一点的则喜欢拿各式各样的糖果和小点心给她，她总是要回头看一眼爸爸，得到了许可才会收下来。对于小苗的乖巧懂事，王建业一直是洋洋得意的。
苏菲真的很会教育孩子，这一点王建业真是不得不服。这么多年来，在教育子女方面，王建业几乎没花费什么心思。他一次家长会也没有去过，一次老师家也没有去过，甚至连孩子的老师姓什么、长成什么样子都妥妥地不知道。有一年，苏菲去看望生病的妈妈，回来时没有买到当天的火车票。王建业只好硬着头皮领着小苗去学校报名、领课本、交报名费。呵！那一天，可把王建业折腾残废了。
王建业向来只需要管好自己的事业，到月把工资领回家，剩下的事情都是苏菲一手打理的。回家就有热腾腾的饭菜吃，洗澡时总有干净的衣服换。家里虽然算不上一尘不染，但也总是干干净净的。王建业直到现在还记得，饭菜都端上桌子摆好，只要他没有动筷子，苏菲是不许孩子们先动筷子的。
苏菲，就是王建业心目中贤妻良母的样子，是王建业的“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可现在世道完全变了，就说他们家的儿媳妇许丹丹吧。她说自己要上班，笑话，苏菲当年不也要上班的吗，还不是一手带大了两个孩子？他这个儿媳妇连饭都不做，一家人吃外卖。除了刚装修好的时候去参观的那一次，王建业只去过儿子家一次。大概是在他们结婚一两年之后吧！他一进他们的屋子就觉得呼吸不畅，整个屋子就像西游记里的盘丝洞，黑漆漆，阴森森的。沙发和椅子上都堆满了东西，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他看到阿伦结婚时苏菲专门给小两口挑的高低柜，白色的柜子已经变成了灰色，镜子上净是星星点点的污垢，柜子也已经被压得变形了。王建业越看越生气，拉上苏菲就要走。阿伦一顿好劝，才把他们拉进了楼下的饭店里，吃了顿饭才走。
从那以后，王建业再也不愿意到儿子家里去了。而且，他也不高兴苏菲去。
七年前丹丹生孩子的时候，说是让苏菲去跟他们小两口一起住，照顾孙子。笑话，苏菲要是走了，谁管王建业的饮食起居啊？那个时候他虽然已经退居二线了，但还上着班。甭管有事没事，都得在办公室里坐着，要考勤的。这王建业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小两口没办法，最后硬是把丹丹的妈妈给弄过去了，住了好几年。小凯实在顽皮得很，老亲家身子又弱，直到生了一场大病，去掉半条命才回了自己家。
以往是子女要孝顺父母。现在倒好了，成了老父亲老母亲要孝顺儿孙了。
王建业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王建业自己很早就没了爸妈，是爷爷奶奶把他养大的。他出生在1950年，新中国成立之后没几个月。他的成分很好，父母都是历代贫农。在他6岁左右的时候，他的父母为了从一场森林火灾中抢救集体的财产双双牺牲了。从此他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是烈士的遗孤，村里的重点照顾对象。
王建业的青少年时代主要是运动，那个时候全中国都在搞运动。他曾经跟一群小青年构成了一个小组织，由于极好的出身，算得上是个小头目。他的爷爷奶奶都是忠厚的庄稼人，做事情但求无愧于心。在老人的眼里，王建业的运动只能算是“厮混”，爷爷气得吐了血，奶奶也跟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劝。
好在后来，王建业被推荐以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上了大学。说起来，真没学到什么知识，应该学习的时候所处的总是一种疯狂的环境，就算他想学，也没有人能好好教。他浑浑噩噩着读完了大学，分配了工作，又上了两年班，直到1976年，整个社会的疯狂才结束了。
恢复正轨之后，大概是1978年吧，他的单位组织了文化课的考试，工农兵大学生们成绩大多惨不忍睹，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考及格了。这其中就有王建业，他的物理考了八十多分，英语成绩也不赖。
就是从这次考试开始，王建业开始接手一些重要的工作，不久之后，又走上了领导岗位。王建业对他的爷爷奶奶充满了感激，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养育了他，更是因为他们让他走上了正路，让他知道了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如果不是爷爷奶奶的劝诫，他也许会荒废更多的光阴，等到需要时再追悔莫及。
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不懂什么政治时局，只知道知识和勤劳是两样好东西。在王建业厮混的日子里，他们曾经对他带回家的鸡鸭鱼肉不屑一顾，对那些他粗暴对待过的人赔礼道歉，他们非但不沾他的光反而以他为耻。如果不是爷爷奶奶这样坚定的做派，他王建业绝不会有今天。
他想孝顺爷爷奶奶，可是已经没有了机会。在他被推荐上大学后不久，他们就双双去世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懊悔不已。他们俩去世在炎热的夏季，等到远在京城的王建业收到报丧的书信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他们早已经入土为安了。
想到这里，王建业抬起手抹了一下眼睛。眼睛热热的，但是没有眼泪。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爷爷奶奶了，以前想起来总是情不自禁地留下眼泪。现在，他也老了，眼睛都干涸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美少年的家人已经给他送饭菜来了。这次来的是一男一女，看着像夫妻，可能是少年的爸爸妈妈吧。王建业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既没有听到“爸”也没有听到“妈”，甚至“叔叔”、“伯伯”、“阿姨”、“舅妈”这些词全都没有听到。他只偷听到一条信息，就是少年的名字，叫林宇航，字是王建业猜的。其实，不能算是偷听，那个妇女说话挺大声的，“林宇航！给我把蛋黄也吃了！”
可见，是爸妈无疑了。
临床上看电视的小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床单自然是没有拉扯整齐的，连薯片的袋子也还丢在床上。
“咕-”王建业的肚子也饿了。傅玲玲怎么还不给他把饭送来呢？
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傅玲玲来了。一手拎着几个饭盒，一手牵着刚才那个扎着粉红色蝴蝶结的小女孩，径自朝王建业的窗前走了过来。
王建业这才想起来玲玲中午跟他说的那句话，好像真的是“其实，我有一个孩子。”
“王老师，依依下午没有打扰您吧？”王建业正嘱咐自己表现得稀松平常些，条件反射地回答着“没有，没有。”又马上加了一句：“依依很乖。”
“依依过来，叫爷爷好。”傅玲玲把小女孩推到胸前，在她身边蹲下。
“爷爷好。”小女孩飞快说完，跑开了。
王建业嘴里含着的“你好呀”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小女孩就跑到床帘后面躲起来了。“是哪个yi？一二三四的一？”
“不是，是相依为命的依，依依不舍的依。”
王建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想这名字里包含着多少悲伤的故事啊。
“依依从小就经常到医院里玩的。我没空陪她的时候，她就自己待着。她现在在旁边的幼儿园上学，她放学的时候我要是抽的开身，就把她接到医院来，然后一直等到我下班再一起回家。”玲玲轻描淡写地说着，王建业却听得出那里面的不容易。
“王老师您饿坏了吧？傍晚的时候有点忙，一直忙到现在。”
“没有没有，是我不好意思，你这么忙，还给你添麻烦。”王建业说着客气话，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大声“咕-”了出来。
原本躲在床帘后面的小姑娘依依突然手舞足蹈着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喊：“爷爷的肚子咕得好大声！爷爷的肚子咕得好大声！”
王建业呵呵地乐了，傅玲玲笑着把小女孩逮到病床前，按着她坐下。三个人吃起了装在饭盒里的晚饭，嘻嘻哈哈其乐融融的样子，就好像女儿带着孩子来看望病床上的外公。
有些孩子，在医院长大。有些孩子，为了避免传染，爷爷住院了都不来看望一下。王建业想起了小凯和苏菲，他们现在在干嘛呢？
“很辛苦吧？”吃饭的时候，王建业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出口来。
“刚开始确实很辛苦，现在已经习惯了，况且依依已经六岁，也算长大懂事了。”傅玲玲放下筷子，帮依依把额头上汗湿了的头发用发卡重新别好。“王老师，如果您想知道依依的身世，我可以告诉你的。”她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不是什么秘密。”
“不不不，”王建业急忙连声拒绝。“如果不是什么快乐的记忆，就不要再回想它了。现在过得好就行了，依依还会越来越乖巧懂事的。”王建业一边说，一边扭头去看那边的林宇航一家。他们正在争论着什么，似乎并没有听到他和依依的对话。
傅玲玲抿了一下嘴唇笑了，算是回答。
吃完饭玲玲就带着依依走了，夜里值班的是别的护士。王建业坚决婉拒了傅玲玲陪他的建议，把母女俩赶走了。
明天就要出院了，有好多事情，他要好好想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