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缩头乌龟,一会慢如乌龟,一会又乌龟王八蛋……
总归逃不开两个字:乌龟!
骂得太难听了,在许攸看来,简直斯文扫地。一个大家族出身的郎君,怎能说话如此粗俗?
张轩不在乎,在自己的人设里,没有“斯文”这个选项。
有蔡府的婢女出来,施礼后轻声说道:“家主请张家郎君进书房叙话!”
张轩得意,这才刚骂了三句而已,后面还有十几种不同的骂法,怎么大儒士这么快顶不住了?
他转头对许攸说道:“你我赌约胜负已分,速速回去操办婚礼,莫要耽误我的好事!”
又对虬髯壮汉说:“本郎君进府接亲,尔等守在此处。除了蔡府中人,无论何人私自出入,格杀勿论!”
看张轩踏步进入,许攸脑门里满是问号。
怎么个意思?骂两声就能进去?
我许攸饱读诗书,骂人也可以引经据典,只要出口一定舌绽莲花,至少比张轩强,要不要听我骂几声?
不新鲜了,张轩用过此招,许攸打赌输了。
可输了又怎么样,你让我操持婚礼。问题是,婚礼有没有还未必呢!许攸不信,蔡邕会被迫嫁女儿,大汉朝建国至今近四百年,哪有这等美事?
他抬头瞅了瞅虬髯壮汉,问道:“你家郎君一直如此疯癫吗?”
壮汉不答话,也没法回答。
许攸接着道:“他闯军营的时候,你可曾跟随?”
壮汉看了他一眼,还是一言不发。
许攸有点恼了,心想你一个张府的下人,也敢对我爱搭不理吗?怎么跟你家主子一个德行?
壮汉继续沉默,只是从马背挂兜取出两根鉄戟,吓得许攸连忙躲到一旁。
好在壮汉没追,鉄戟又放了回去。
许攸吓坏了,不是他胆小,而是那鉄戟……真的太吓人了。
灰溜溜的,长约五尺,很是粗鄙,看起来重量不轻。这要是打过来,挨着就死,碰着就亡,连受伤都没机会。
壮汉看着许攸,发现他召唤一个随从过来,从怀中掏出一份信,低声吩咐几句。
随从转身离去,不知去哪里,所为何事。
片刻后,壮汉总算发声,“你若敢做对郎君不利之事,定将你砍了喂狗!”
许攸又是身子一抖,耳边的声音破锣一般,偏偏音调很高,嗡嗡响了一阵,这才罢休。
原来,你不是哑巴!
许攸只敢心里想,却不敢说出口,他有些怕了壮汉。
……
蔡府书房,张轩孤身一人来到,进门后轻施一礼,“听闻后父返京,迟迟未来拜访,恕罪!恕罪!”
蔡邕在宣纸上写字,头也不抬,仿佛进来的是空气。
书房内外,蔡大等一干人守着,眼睛盯着张轩,就等主子一声令下,便可以将张轩一举拿下。
人很多,却很静!
张轩开口,那是自讨没趣,废话不多说,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放于矮榻。
蔡大过来捡起,展开后看了看,没看出什么意思。
张轩瞪他一眼,“不识字,有甚好看?”
蔡大脸一红,交给管家。
管家跟随蔡邕多年,字是认识的,只是意思不懂。
良久,管家方才问道:“汝父张孟卓写给你的书信,拿来何用?”
没错,那是张轩的家书,寄信人是父亲张邈,收信人是儿子张轩。内容也很平淡,督促他认真攻读,闲暇练武,凡事三思后行,莫要轻易出门。
此等书信,拿来给蔡邕,是何用意?
张轩却道:“你不懂!”
管家纳闷,我咋就不懂了,看不起人?
张轩又道:“蔡公一看便知!”
蔡邕放下狼毫笔,用镇纸玉狮压住宣纸,仔细阅罢书信,和管家的看法差不多:你们父子间通信,关我等屁事?
没等他开口,突然意识到什么,又看了一遍。
蔡大性急,早想动手。见张轩捉弄家主,大声道:“家主,是否将此子拿下?还是就地斩杀?”
蔡邕挥挥手:“出去!”
蔡大向张轩喝道:“家主让你出去,耳聋吗?”
蔡邕道:“是让你出去!你们所有人,都出去!”
管家、护院,还有蔡家的婢女,所有人远离书房,里面只剩下两个人,蔡邕与张轩。
张轩道:“路上来得急,随手拿了此信,蔡公勿怪!父亲临行前说过,只要出示他的书信,蔡公定然知晓。”
蔡邕陷入沉思,点了点头,说道:“世事无常,老朽亡命江湖,在江东僻居十余载,几次被人刺杀,那个幕后一直帮我的人,竟然是张孟卓。”
他叹一口气,“唉!我早该猜到才对!”。
蔡邕见过“恩人”的书信,只是不知他是谁。
但蔡邕知道,此人能量极大。
事情从十多年前开始,蔡邕是皇帝的老师,也是皇帝的近臣,眼看着宫内一帮宦官上蹿下跳,丧尽天良的事越来越多,忍不住写了封奏折,规劝皇帝肃清身边小人。
本来嘛,蔡邕的举动并无危险,皇帝即便不同意,鉴于两人的亲密关系,也会保守秘密,把奏折当成废纸好了。
事情坏在一泡尿上,皇帝早不急晚不急,偏偏看蔡邕奏折的时候,突然尿急。
趁着皇帝如厕的功夫,身边伺候的宦官窥视到奏折的内容,不由吓得浑身冒汗,因为蔡邕建议斩杀的名单里,有他!
这名宦官惊诧之余,只能联合宫内其它宦官,想办法一起攻击蔡邕,最终成功将其诬陷。
蔡邕得知消息后,带领全家离开洛阳,开启长达十余年的逃亡之路,辗转兖州、荆州与徐州,最后躲到江东的山野之中。多少次,他遇到敌人派出的刺客,他曾经饥寒交迫,曾经身无分文,曾经在路边孤苦无依。
但是,几乎每一次,都会突然有贵人相助。要么是帮他退敌,要么帮他逃走。在蔡邕隐居江东之时,山野间起了十余间瓦房,周围开荒近百亩田地,奴仆婢女几十人之多,更有骏马、耕牛相送,锦衣玉食不在话下。
蔡邕好奇的追问,到底是何人暗中相助?
没有人告诉他,无论是派来的下人,还是舞刀弄枪的侠客,似乎只知道任务,并不知何人指派。
蔡邕心生一计,向恩人写信感谢,拜托侠客们一级一级的交上去。蔡邕不止是大儒士,还是了不起的书法家,如果恩人是朝中某人,只要他不小心回信,仅从字体便可断定个十之八九。
那人似乎猜到蔡邕的企图,迟迟没有回信。
直到蔡邕不厌其烦的感谢十多次,他终于手书几行小字。只不过,蔡邕似乎没有见过,或者恩人故意如此。
当蔡邕看到张轩递过来的书信,还是辨别出来,那个恩人……原来是张邈。
一个小小的骑都尉,怎会如此了得?
面对蔡邕的疑问,张轩不做解释,现如今最要命的不是此事,而是蔡公,你的安危啊!
许攸说的没错,一个月前先帝驾崩之前,总共发出三封密旨,第一封给了最信任的大宦官蹇硕,安排自己的后事。另外还有两封,其中一封未知,连宫内人都不知去向,还有一封流向宫外,目标正是蔡邕。
蔡邕收到密旨时惊了,他知道皇帝聪慧,一定明白十几年前的事情是奸人诬陷,相信皇帝与自己之间亦师亦友的关系很牢靠。
皇帝一直惦记着自己,一直想着召他回京。
另一方面,蔡邕本以为自己隐居江东很安全,没想到皇帝的密旨说到就到。
这只有一个解释,皇帝一直知道他在哪,只是假装糊涂。
接到密旨后,蔡邕带上女儿蔡琰先行,乘坐马车一路狂奔。不幸的是,就在他驶入开阳门的那刻,惊天霹雳直接劈下。
一个消息传来:皇帝驾崩了!
一路上的盘算付之东流,再多的好主意都无济于事,大汉朝遭遇困境,上天却没有给蔡邕力挽狂澜的机会。
本可以是朝中重臣,眨眼间虎落平阳。
可他回不去了,洛阳是大汉朝权力的角斗场,一个身怀皇帝密旨的人,怎可轻易放你走?
蔡邕的马车拐了个弯,直接驶入蔡府老宅,不管接下来是生是死,先住下再说。
接下来的几天,各型各色的政客登场,争着抢着拜访,有掌控天下兵权的大将军何进,有控制皇宫内外的宦官蹇硕,也有世家大族中声名最为显赫的汝南袁家。
不过,谁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不是蔡邕不配合,而是他们要的答案,与密旨上说的,不一样!
甚至,恰好相反!
在新帝未立、宫内混乱的时刻,在两派势力蓄势待发准备拼命的节骨眼,蔡邕拿出不一样的答案,结局只有一个字:死!
接下来的日子,没人拜访,蔡府除了自家人,陷入死一般的平静。
没人来,不代表没人关心。
蔡邕发现,家中人已经出不去。
或者说,不敢出去!
不知是宫内的密探,还是大将军府派来的杀手,蔡府被层层环绕,他们出不去,也没人进的来。
僵局在持续,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即便没人出手,他们也会被活活饿死。直到七日前,臭名昭著的恶徒光临,总算打破平静,有外人敢来蔡府了。
蔡邕有所耳闻,知道恶徒是东平张家张邈的儿子,本以为他冒险闯入,应该是有要事商谈,说不定能带来张邈的意思。
别看张邈官小,但东平张家不得了,大汉开国功臣留侯张良的后人,东面兖、徐一带的世族领袖。
蔡邕心存侥幸,如果与东平张家联手,虽不至于撼动朝政,至少有几分保命的希望。
没想到,闯入的张轩目的很单纯,他是来讨媳妇的。
蔡邕又气又恼,真是不成才的家伙。
要不是碍于儒家大师的身份,只想骂一个字:滚!
又一个意外发生,七日之后的张轩,仿佛脱胎换骨,完全超出以前的想象。
“恶徒”包裹的外衣之下,他担负着重要使命。
剑,不出则已!出,则必须见血!
“知道为何请你进来吗?”
张轩笑了,肯定不是因为骂你,没人那么贱。
“你开头只骂三句,可是……那三句,恰是我心头的痛!”
隐居江东十余年,看似清静无为,对俗世了无牵挂,却不知宫内风云变幻,那个年轻的皇帝必须独力面对,终究难逃一死。蔡邕想了,若是有自己相助,若是不那么计较个人安危,或许能做些什么,或许皇帝不至于死。
此情此景下,张轩骂他“缩头乌龟”,哪错了?
接着骂他“慢如乌龟”,蔡邕悔啊!最近几年,“恩人”多次传信告知,朝中少不了他。但凡有那么一次动心,蔡邕不至于错过最后的会面,以至于遗憾终生。多少年的时光逝去,还不够慢吗?
至于第三句,里面提到“乌龟王八蛋”,汉代人不觉得乌龟是骂人,但听起来不像好话。
蔡邕已经确信,张轩不是跑来捣乱,他有着自己的目的,而且对蔡家的情况非常熟悉。
张轩算是成功转型,短时间内改变蔡邕对自己的看法,接着说道:“蔡公乃国之重器,先帝本想靠你扭转乾坤,无奈奸人抢先动手。此等恶贯满盈,可比我在洛阳街头做那点破事,恶劣又可恶的多。”
蔡邕深以为然,和他猜测的差不多,皇帝之死绝非偶感风疾,而是有小人弄权,事泄之后难以收场,只能鱼死网破。
“贤侄,你以为是谁?”
“弑君乃天怒人怨的恶行,一经查实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无须有人动手,只是天下人的口水和唾骂声,足以将其湮灭。而蔡公身上的密旨,正是查探的重要证据,现在谁最想得到他,谁便可能是凶犯。”
蔡邕起身,向张轩施礼。
搞得张轩很不好意思,连忙对着行礼。
一老一少,一个头发泛白,一个年轻气盛,面对着客气起来。
“还有一种可能,先帝驾崩,新君未立。宦官声称有先帝密旨,其中提及大统承继。而宫外的何大将军不服,仗着妹妹为先帝皇后,外甥是先帝嫡子,定要夺取宝座。”
蔡邕叹口气,“先帝二子,何后之子名正言顺。宦官自称有密旨,意图拥立王美人之子。他们妄图从老朽手里找到答案,可惜先帝给的密旨,并无此意!”
“外戚与宦官,他们不在乎密旨写什么,只在乎蔡公你说什么,在乎蔡府传出去的消息,是什么。”
蔡邕拉着他的手,两人一同重新坐下,应道:“此言有理,在他们看来,密旨中隐含凶犯信息,又可能涉及皇位继承,自是人人妄图得之。殊不知……”
蔡邕长叹一口气,密旨只是召我入京为官,并未交代其它。
可是,说出去谁信啊?
密旨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想听什么!
既然密旨不是人家想要的,你递出去,未必有人肯收。他们需要你亲口说,需要你屈服,做他们手里的提线木偶。
蔡邕何等人物,大儒士不止学问高深,还有铁骨铮铮。
再说了,即便他愿意听命行事。那么,你是听宦官的,还是听外戚的,亦或是,听汝南袁家的?
蔡邕谁都没选,至少还活着。
他要是选了其中一家,剩下的人会将其弄死。
杀人灭口,灭的是不同的话语。
张轩郑重其事的看着蔡邕,认真道:“如今之计,唯有我们东平张家,还敢趟,也愿意趟这个浑水!”
蔡邕相信,世家大族之中,东平张家虽不如四世三公的袁家,却也有着众多的拥趸,如果有张家庇护,至少短期可保家人安危。
“蔡公,从今天起,我必须称你后父。”
顿了顿,张轩接着道:“婚礼明日黄昏举办,不管是亲朋好友,还是乱臣贼人,他们应该都会来。大戏即将开演,还望蔡公提早准备,你我翁婿联手,务求毕其功于一役,杀他个丢盔弃甲。”
提到盔甲,蔡邕不忍心看,你这屎黄色的盔甲,还有花里胡哨的马靴,打扮的不伦不类,以后除非必须,还是不要穿为好。
张轩吩咐外面,锣鼓敲起来,花轿抬进来!
什么“六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然顾不上。
婚礼从速办理!
恰在此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顿时间,马蹄阵阵,盔甲摩擦,外面闹成一片。
有个声音传来:“司隶校尉、中军校尉袁本初使者,御史中丞韩馥韩文节拜见蔡公!”
司隶校尉?中军校尉?御史中丞?
来了多少人?还都是大官。
袁本初是袁绍,司隶校尉、中军校尉是他的官职,前者监察京畿要地,后者是西园军中的军职。
而袁绍没来,来的是使者,俗称“狗腿子”。此人官任御史中丞,名叫韩馥,表字文节。
张轩懊恼的捶了下大腿,心中来了句国骂。果不其然,他预想的最坏情况发生了,宦官、外戚冷眼观瞧,袁家却抢先动手。
翁婿俩对视一眼,蔡邕说道:“请韩大人进来!”
砸场子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