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辛幼安出奇地没有到被他弄得脏兮兮的房间睡觉,徐寒山从夜色里钻进来,刚好和似笑非笑,端坐在椅子上的辛幼安面对在一起。
徐寒山也没丝毫没有翻窗做贼被发现的觉悟,反倒是主动坐在辛老人面前端坐着,拿过桌面上的酒盅,把小朝酒心疼巴巴地倒满,推到辛幼安面前。
辛幼安端起酒盅,徐寒山记忆里第一次有模有样的开始品。
“品酒,这一说法来得很妙,苍梧山稷下学宫当年无事论酒,三位大贤杜伶、陆佰、李少康,将世间好饮之人定了九品,贼、鬼、徒、荒、狂、痴、贤、仙、圣,其中仙与圣的排名争论不休,甚至大打出手,学宫不朽圣听到后笑称,论酒,论酒,三人三口,自此品酒流传,受到很多文人骚客的追求,不管什么人都觉得,饮酒不品不风流,我的一个朋友本来对酒贪杯,后来不知从哪里听了这个故事,嗤笑一声从此不提饮字,甚至把名字里的饮也送给了我,一提酒便是喝、吃,念头通达,得了争天命一线机会。”
徐寒山面色越来越白,似乎辛幼安的话如剑般,辛幼安停了下来,似乎在等什么发生?
“噗”的一声,一滩血染了半个桌子。
辛幼安不禁笑道“最近剑息练的不错,比我估计的晚了一会儿。”
徐寒山强忍着疼痛说:“辛老头,别说我,你要是厉害,怎么不宰了那对夫妇?”
辛幼安阴阳怪气地说:“哟,我还没教过你唇枪舌剑,就自己领悟了?”
徐寒山不言语,自行运功,不然仅凭十七年蝉就能吃了他自己。
“那小孩身上的血味,出言提醒你不要你的糖葫芦,你还什么都不懂?人家让你走,要杀的是雍允那小子。是你自己蠢,要不是那些人只把自己的血味隐去,忘了小孩,你能发现?怎么用了孩子,你就大发仁慈了?”
徐寒山不言语,死死盯着辛老人,突然一笑,说起不相干的事情。
“我爹我娘都是清水门的人,可我对他们印象特别浅,啥都没有,就是每年我在西山居过年,大方地让伙计都去回去过年,就我一个人摆了三双筷子,对着灵牌吃。
我就想啊,你说我十六岁,十几年时间都不够想起爹娘啥样子,什么也没留下,只剩下个名字。
我夹菜过去,想说什么,可我说不出口,我他妈都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爱吃的菜。”
“可我知道,我这西山居掌柜的就是他们用命换回来的,他们什么都没有,就烂命一条,想给儿子博一个前程,不走自己的老路!”
“我有自己的规矩,也干过杀人越货的事,要说修行,我十三岁接着父母命换来的资源修行。清水仙决胜在平和,我就想像我父母想的活得久一点,修为强一点,可还是不行,被人家差点逼死,要不是被姜山关像死狗一样拖出来,可能就无声无息没了,比我爹娘还不成,名字都没人记。我不怪姜山关,西山居从我接受那天就出错了,都想抢,我爹妈就给我这一件东西,都想要,我给,可我发现不行!”
徐寒山目光空洞看着辛老人。
“他们想要我命,我爹娘最看重的我的命,我想方设法活,终于探听了这个消息。我知道什么时候姜山关路过的西山居,我提前几个月让守门弟子帮我留意异样,我调查所有资料,分析姜山关的性格,我的境界太低,水平稀松,正常情况肯定不会让我离开,我没有价值。
我要变得有价值,我想了好久,最后我猜到了他在哪里,我让他把我拖出来,他也明白就顺道救了我一命!”
说到这徐寒山突然笑了一下,接着说。
“让我最意外的是何算,我从来没有算计过他,但到最后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甚至好到他自己都没发现。
他刚来的时候,三长老时常不在,那些人就变着法欺负他,甚至差点要了他的命。
他私下里悄悄和我说从小就被遗弃,一副乐天派的样子,我很烦,他那些师傅那么关心他,他凭什么?
我疏远他、不理他。
他越往我靠,我就越烦他,其他人看见我不帮他,就变本加厉。
有一次他们争何算的一个蚌珠,我西山居里一抓一把,其他人火了要杀了他,他还手也打不过,快要死了也不放手,我这个气啊,我喊他放手,他就不放,有人动了剑,我冲上去和他们打,打不过硬打,我就想到了死霉。
后来三长老到了,把他们全部镇压后就带着何算走了,我问被那些人为什么非要往死里欺负何算,他们谁也说不出来。”
辛幼安拿过酒葫芦,把酒盅摔到一边,直接大口饮道:“长话短说。”
徐寒山接着说“我把他们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全杀了。
“今天,我看那个小女孩,我就不禁想,她以后怎么办,她比我善良,掉进那种人堆里怎么办?
我就试着救救,万一行了呢?我十三岁修行,可我十岁就拿了刀!”
辛幼安道:“你都能救?都救得完?”
徐寒山把手狠狠按在自己的脸上,使劲抹了几下道,笑着道:“救能救,能救救。”
辛幼安淡淡道:“这是你的答案?”
“谁说不是呢?”
“负剑行走结束了,还凑活!”辛幼安哈哈一笑,把葫芦塞回徐寒山怀里,徐寒山痛的咧嘴,辛幼安白了一眼,多泄气氛,他开口道:“你学我的剑,又学的不是我的剑。我本来可惜今天又有点开心,因为我教你的是太上乘龙,谁知你的心性让你学成了袖里青蛇,我原来可惜你走了狗屎运得了心湖域和其中的挂剑木,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当年只有死脑筋的季礼养出个半个。”
徐寒山脑子如同糨糊,所幸专注于恢复,不去强行理解,又听辛幼安臭屁道:“哎呀,都怪我剑道太高太高,其他道狭隘了!”
辛幼安重新坐回坐位,紧盯着徐寒山,一直到徐寒山也看向他,就这么互相看着,徐寒山实在忍不住道:“辛老头,差不多得了,我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袖里青蛇就青蛇,不是我吹捧你,自家人说自家话,就这小小青蛇就要高出天下人一大截,就这多了,好听的没了。”
辛幼安看了眼外面,徐寒山追随目光而去,发现什么都没有。
月不变,夜不变,只剩下前所未有的严肃,徐寒山莫名的伤感。
一直都知道,少年只是不说。
辛幼安突然放缓了面颊道:“吓你一跳吧?人老了,再潇洒也老了!”
徐寒山看过去,平日里与辛老人插科打诨,抢酒吹牛,倒是很少仔细看他,无因确实太丑。
他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辛老人非要把自己弄得那么丑,今天再看眼前的和平时一样,然后......就不敢再看下去了。
两人心照不宣,每一记剑气锤炼,辛老人的头发都会白掉一丝。
辛幼安开口,诉说经年往事:
说自己三年境界不变,朝玄庭夕藏象,一展风流,琅琊阁的酸儒也要捏着鼻子判词——若说无仙,此神谓谁?
说少年人如何出生剑气肆意,冠绝一州,让天下知道什么是一等一的杀伐,见到剑士退避白丈远!
说年少轻狂与人比剑,比剑气之重,剑气之利,剑招之妙,剑术之绝,剑道之远,从无落败,只言第二,无人第一!
说拜进剑府,万剑齐鸣,自己不屑一顾,同境之内难逢敌手,一年之内,随手摘下广陵府所有剑牌。
说自己一个人逼得其他代表圣地宗门的天下行走,交出证物,随后换了满山的桃花枝桠,专门用来酿酒。
可也说他辛幼安以身挡劫,肉身饲魔,只求天下太平,可大道浩浩汤汤不可阻挡,一切只能重来,从头一百次,次次不太平。
也说人间浩劫,拔剑斩天,自囚修为,丧失记忆,被贬人间,忍尽笑骂,受尽屈辱,最后只为了喊一句,顶大的剑仙潇洒!
也说辜负青衣白衣,痴心于剑,失去之后,上穷碧落,下至黄泉都走了一遍,自己沦落到一无所有……
还说辜负一个这辈子不争的老探花郎先生,为行逆天事,违背本心去争天命,最后还是枯骨,他,辛幼安过仙门不入,一只脚进去便撤回来,白白折了宗府气运。
天色渐渐明亮。
门外传来雍允的声音。
“前辈,云行石窟时间到了!”
徐寒山突然猛地坐起来,辛幼安精神焕发,按了按手慢慢起身,朝门外走去,徐寒山赶紧上前死死攥住辛幼安的胳膊,搀着他走,即将开门时,辛幼安皱起眉头严肃道:“黑衣徐寒山也是你,在我看来哪哪都比你强,可是吧,老子怎么偏偏喜欢你这么个朽木脑袋呢?”
辛幼安沉声道:“需记蟒雀吞龙!”
然后他大踏步推门出去,黑发尽白色,却神采奕奕地说:“今个高兴,教你最后一剑!”
心湖域里,黑衣徐寒山仙人形象尽数离开,仿佛另一人终于从画像走出,整理衣冠对着挂剑木微笑道,人间若生不平,有剑鸣!
剑仙推门去,天下无敢追,黑发送白发,未问归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