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大概是梅镇一年里万物最为繁盛的节令。浪山的山头结满了血红的“赤子心”,那是梅镇浪山一带特色的荔枝品种。小的时候我常常跟随大伯到满堂与浪山交界的树林去采摘荔枝,记忆中那是满山通红的一片,大伯告诉我,这繁盛的荔枝林下,流淌着我们这一带先辈的热血,树上挂着的每一粒荔枝,都是一颗真正的赤子心……
收到高考成绩短信的时候,水生仍像假期里前十余天一样,蜷着身子缩睡在自己的床上。
水生的父亲是个思想顶新潮的人,今天上午十点半公布高考成绩,他昨天就已经在微信公众号上知晓了。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儿子的房门前,这一刻他等了十八年了,他自知儿子是个非常勤奋学习,又非常地懂得为家庭着想的人,所以他从不为儿子的学习担忧。但是,此刻,在扭动门把手的时候,他犹豫了。
过去一年的时间里,儿子的拼搏和刻苦,他与妻子都看在眼里,他们也曾劝慰儿子不需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可内心又的确很希望儿子能够考取一个重点大学,给家里争口气。我与水生都是农村出身的孩子,在我们的家庭里,其实家长家庭甚至是家族,从来都不奢求过太多的东西,农家人的我们,很多时候都是考虑,怎样才是对家里最好,怎样才算是不有辱门族,而不是我自己怎样便是怎样。用水源的一句话说就是,家里从来也不想过要我们多么出人头地,可是我们终究要懂得争一口气,我们不求得闻名天下,至少不要给自己的家庭抹黑,就是最好。水生的父亲虽然深知儿子的不易,可他不能明说,他自知儿子拼尽全力只是为了不让家里失望,因为他自幼便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是,父亲的心里也同样明白,懂事的儿子,心里承担了太多的东西,他肩负了太多的不易……
水生是家里的长子,兄弟姐妹四人,二妹在二零一九年与他奋斗在高考的路上,三妹已经辍学三年,到了深圳的一家店铺给人做杂工,四弟年纪还小,在梅镇的小学念六年级。年龄尚且只有十八岁的他,已经需要将整个家庭的重担扛在自己的肩头上,艰难前行。二妹的无心向学,更是让水生成为了家庭里眼下,也极可能是将来唯一的依靠。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高考这场硬仗,他绝无失败的选择,这是一次没有退路的单向长途,他就像一位无畏的勇士,义无反顾,只知向前。
高三那一年,也许水生并不能算作传统意义上的学霸,但某种程度上,他绝对是一个学痴。没有人会预料到他会在高三那年的高考中失利,没有人会愿意相信,努力付出的回报居然这么残忍伤人。命运向我,也向水生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496分,54008名。”
两个没有灵魂温度的数字,扼杀了那时少年积极向上的心。
水生侧躺在床上,身下凉席竹条的冰凉使他颤栗,他没有大声吼叫去控告世界的不公,也没有自暴自弃地失声痛哭,他紧闭双眼,用意志去为自己熔铸一身坚硬的铠甲,去抵抗命运向他投去的泛着寒光的冷箭。如果那一刻水生的父亲推门而入,不论是一句冰冷的“考了多少分”,还是一句温暖的安慰,我想,都会在顷刻间让水生心中的铠甲消融殆尽,让一颗负重已久的心得到一次彻底的解脱。
水生的父亲没有在那一刻推门而入,水生内心的铠甲也从那一刻开始越铸越牢。他注定不会成为与常人一样的失败者。那层熔铸在水生心头上的铠甲,我见证了它的形成,亦在高四的几次终身难忘的经历中见证了它的步步瓦解。他脱下沉重的保护甲,遍体鳞伤,在高四的路上与我们几位老友相伴,活成我眼中少年英雄的模样。
从意志的世界全身而退,他反而如释重负,水生起身来到楼下,父亲正坐在屋里的黑木沙发上抽着水烟。父子俩四目相对,却都没有选择开口。父亲明白,儿子迟迟没能开口,便是一种最好的答案。或许有时,我们的无言总比我们的滔滔不绝要来的重要。儿子开不了这个口,也没必要开这个口,他不能自己拿着刀插向自己稚嫩的胸膛。少年的难以言语,是因为害怕伤及父亲及家庭亲友寄托的期望。父亲的无法开口,是因为怕伤及了儿子要强的内心。
“爸,成绩出了,496。”水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眼望着家里窗外浪山村的塘群,他不敢直视父亲的双眼,渴望从塘面的平静中寻得一处安身之地。
“四百九十多分,好,挺好的了。”父亲显然并不擅长编造谎言来安慰孩子。他的失落写满眉间,他微微抬头,迎着儿子躲闪的目光,很勉强地笑了。转而,又低过头去拿起那竹制的水烟筒抽起他的闷烟。一个男人的悲伤从来都是深藏于心,可是一个父亲的伤怀向来都是外显于行。
“我先上楼去刷个牙。”水生借口打破自己与父亲之间沉默的尴尬,折身回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楼下,老父亲握着水烟筒,沉默良久。
水生拾起手机,找到了同乡的老友,也就是他后来的同桌我。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吐露,可是最后,这千言万语都只化作了一句简短的语音
“泉,我没书读了……”
这是高三那年我们之间常说的玩笑话,只是我们都未曾料想,一句玩笑话,居然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