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惊醒。
李清照在榻上猛地坐起身,冷汗沁透了衣衫。
夜色薄凉,不见月光,只剩孤灯一盏。
梦里,她看见了亡夫赵明诚。
他仍是年轻俊美的模样,在大相国寺初见,笑得有些腼腆。
大概,一个人的幸福都是有定数的吧。
算了算,新婚那十年在青州,和他的日子委实幸福得有些过分。
每天清晨,她总是早早起来。
或是与丈夫写词逗趣,或是一起去逛庙会找金石古玩。
遇上珍奇的,典当了衣服首饰也要去换,实在买不起,就借回去没日没夜地抄写赏玩。
也常晚上吃了饭,煮一壶最清冽的泉水。
若难得有贡品小凤团,细细研开,茶韵满室生艳。
盏面打出了细腻的图样,或是山水,或是花鸟。
斗完了谁的图样新鲜又久久不散,两人都想争着喝第一口。
于是,她便提议赌书。
哪一句话,出自哪一本的哪一页哪一行。
她笃定赢。
但是他,愿意输。
赵明诚在那几年里,看她的眼神都不像是一个丈夫,更像是是虔诚的信徒。
走到哪里都带着她去,逢人就提她的才气,变着样地送花送水粉胭脂讨她欢心。
但是十年过后,又一个十年。
似乎赵明诚变了,但是又似乎是这个世界变了。
总还是敌不过岁月的残酷和世俗的目光。
他从一个宠妻的狂魔,变成了一个寻常的丈夫。
也纳妾,也撒谎,也为了做官而放弃了风花雪月诗情画意,更为了保命,丢了满城的百姓自己逃亡。
她忍了又忍,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失望。
但是,连徽宗皇帝都没能守住的疆土,她也不知道该不该怪自己那一介书生的夫君。
不知幸或不幸,他还是先一步过世了。
留下这满目疮痍的余生,给她一人。
念及此处,李清照不禁身体有些颤抖。
有风不知从哪里钻入,她瑟缩地蜷起双膝,双臂环抱自己。
床帐外似乎有一个影子在动,掺杂了烛火摇曳,看不真切。
“夫人……”
有个声音从风里徐徐飘进来。
听着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夫人,是我,明诚。”
“你……你……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赵明诚?他不是都死了很久了吗!
李清照伸手想去撩开床幔,但那声音瞬间退远了。
“不,不,别看我!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手僵在半空,指尖颤抖得厉害。
那声音叹息了一声,才继续又飘近。
“我知道,你心里怨我,甚至是,看不起我……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而我,在生之时当不了英雄豪杰,死了之后也不过一缕浊魂,毫无风骨……”
似是有些哽咽,但是真真切切是赵明诚的声音。
“只是,今天是你的生辰,我贸然前来,只是想送你一件礼物。”
生辰?
曾几何时,她已经忘记了这个日子,横竖也无人同她庆祝。
而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却还记得……
但事到如今,这份记挂竟然也掀不起她心中半丝涟漪。
终归只剩下唏嘘。
“其实,我当时弃城而逃,并不是怕死。”
哽咽了许久,声音渐渐平静下来。
“我只是一心想保我们这么多年来的收藏……那些是我们挨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血才收集起来的金石玉器,名家字画,我向来视之比我的命都重要!我以为,你懂……”
那声音幽幽叹息,李清照也叹,曾经,他们立下了“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那些收藏,又何止是他的命,也是她的命,可是,她总觉得,那些死物,又怎和全城百姓的性命相提并论?
“或许,这些都是我的执念吧……我舍弃不下,又无法保护,便只能背负这天下的骂名!对这些东西是,对你,也亦然……”
床幔外,影子佝偻着身形,随风若隐若现,似是在茶桌上放下了一件东西。
“夫人,我走了……东西放在这里,希望你……希望你下一世,终能寻得一位盖世豪杰,作如意郎君。”
风与影都渐渐消失了,只剩下烛火苟延残喘。
李清照下了塌,颤巍巍地走出床幔。
茶桌上有一个画匣。
打开,里面是一半旧的卷轴。
展开卷轴,就着昏暗烛光,李清照凝神看去——
竟然是南唐画家徐熙的《牡丹图》!
当年在青州,这一幅画作售钱20万文,她和赵明诚留在家中玩赏了两夜,爱不释手,但最后也只能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到底还是把这画收到了……”
李清照分明嘴角是笑的,但眼角的泪却不住地往下掉。
她确实是写过: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但到底是项羽负了虞姬,也负了江东。
玉石俱焚固然是英雄气概,但到底,是不是只有玉石俱焚这一条路,才叫英雄豪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