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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010〕吾乡

『坐标:读取中……』

『坐标:已连接至DBMS-1024数据库。』

『坐标:“伊甸计划”第一实验设施,资料室。』

『时间:获取中……』

『时间:已连接至DBMS-1024数据库。』

『时间:正在与上一次设定同步……』

『时间:Instruction complete.指令已受理。』

『时间:夜晚20:00。』

视频终止了,资料室里暂时陷入了黑暗。但是伊芙利特能看到控制台上的显示灯还在闪烁着,拉斯特的模拟程序大概还在;伊芙利特也知道拉斯特在等待着他的答复,等待着他去翻开这本世纪之书的卷末,为这段历史守望送终。可奈也在身边安静地等待着,身上的灯带散发着柔和的光。但是这光还不足以让伊芙利特看清她—哦不,它的表情。

伊芙利特不打算打扰这片宁静。他知道自己所站立的这个设施大概已经是人类最后的避难所了,没有人知道文明终结后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离开这里后他们将会去到哪里,怎样活着,甚至能活多久。伊芙利特想起视频中的内容:炮火纷飞,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断壁残垣。如今命运的齿轮已经永恒地停止下来,外面所剩的也仅余文明的欠片。文明的火焰已经仅剩一片余烬,而伊芙利特所能做的也仅仅是狐死首丘,落叶归根,去亲眼见证那些属于人类的荣光,去触及那些前人已无法目见的奇迹与禁忌,最终在世纪的尽头,以一个真正的『人』的身份亲手为这部文明的史诗落下帷幕,用自身的生命成就历史最后的奇迹。在这个场合下,人类文明之火的最终余烬,与一个个体的卑微生命,孰轻孰重,大概不言而喻。伊芙利特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心中的决定后慢慢地开了口。

『拉斯特主管,』但开口却是底气明显不足的浑浊声音。

『是的。伊芙利特博士。我在。』依然是拉斯特的机械声音,但是语气中似乎多了一丝的敬意。

『你说我已经是唯一的人类了,所以为了推迟人类文明的彻底灭绝,活着才应该是第一优先级,对吧?』伊芙利特嗫嚅着。

『是的。伊芙利特博士…啊,难道……』拉斯特答应着,突然意识到走向有些不正常。

『……是的。我的选择是留下。既然没法确定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在外面存活,我想留在这里才是明智之举……这里有充足的资源和安全的环境,至少能保证让人类再多存在几年对吧……』伊芙利特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知道自己口中所说的这些话不堪极了,但是他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已,他的身体条件已经不允许他冒险了,任何冲动的决定都可能让这个什么都做不了的老人所剩无几的生命提前结账。他记不得自己是谁,记不得自己经历过什么,这让他觉得自己浪费了太多的人生。至少在剩下的这几年,他想好好地享受一下真正的生活,让自己不枉以一个『人类』的身份活一次,而不是因一时热血离开这个可能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因为毫无意义的理由无人问津地死去。『伊芙利特博士』也好,『人类文明的最后余烬』也罢,除去这些无关紧要的,被人强加的身份,卸下那些本不该属于他的职责,他也只是一个老无所依的『人类』而已。伊芙利特羞愧地看向可奈,但很遗憾,房间的亮度依然不足以让他看清可奈的表情。

『……』拉斯特沉默了一会,依然开口给出了答复。

『伊芙利特博士,我们尊重你的决定。』拉斯特似乎早有准备,但似乎依然无不遗憾地说道。『或者说,我们早就准备好了面对这样的结果,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这栋设施里为你准备了如此丰富的资源。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逼迫你决策,也没有人能强行给你下达指令了,你是一个自由人,你的心意就是人类的命运。伊芙利特博士,请不要为之感到羞愧,你也只是在做一个人类该做的事情而已。』

越是听着这样的安慰的话,伊芙利特越是觉得羞愧。于是他低下头,如同在致歉一般拉起可奈的手,慢慢地向门口蹭过去,想快点脱离这场良心的鞭挞。

『那么,祝你生活愉快,伊芙利特博士。请在今后的日子里放下这一切,真正意义上地活过一回吧,这是你应得的。』拉斯特并没有挽留伊芙利特,依然用不包含情绪因素的声音祝福道。这种知书达理反而让伊芙利特更加羞愧了。

『我很抱歉辜负了你的一番期望……』伊芙利特站在门口,嗫嚅着说出这样一句话勉强作为给拉斯特的交代与道歉,并没有勇气抬头最后看拉斯特一眼,随后便缓缓地关上了资料室的门。

有些事物,其实在你转过身的那一刻,就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转过身,借助着走廊上的壁灯,伊芙利特终于看清了可奈的表情,它脸上依然挂着似乎永恒不变的微笑,只是这微笑相比以前,似乎多了一丝落寞。

『……可奈,我…』伊芙利特很想说点什么,他想对可奈解释自己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想表达自己以作为一个人类为最高的荣耀;想辩解他很希望去亲眼见证这一切,但他的身体与心理却不足以支撑他去直面这最真实而残酷的消亡。他不希望自己在他面前这个可能会陪伴他走向临终的个体的印象中是一个如此不堪的存在,于是他想好了一切可以诓骗可奈的理由,他也知道可奈一定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但是他却没办法骗过自己。于是这些理由,这些原因,最终也只化为了一阵无言的沉默。伊芙利特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伊芙利特博士,夜已经深了,如果没有急需处理的事情,请尽快休息。』可奈温柔地打断了伊芙利特。或许这只是程序的偶然,或许这是独属于可奈的温柔,可奈少见地没有强调自己的名字,并且终止了这可能会让伊芙利特引咎自责的忏悔过程。

伊芙利特呆滞地看着依然微笑着的可奈,泪水不自主地从脸颊滑落。这种润物细无声的细心让伊芙利特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宣泄了出来。伊芙利特呜咽着嘟囔着模糊不清的话,整个人几乎瘫在了地上。世界终结这个过于残酷的事实还是让这个老人难以接受。他的家人是谁?他们曾经在哪?他们爱过谁?他的梦想是什么?他经历过怎样的曾经?他是否也如天真的孩子一般,在流星群之夜许下对这个世界的愿景?这些问题的答案伊芙利特永远也无处得知了。美好也好,悲哀也罢,这些他所热爱的一切,那些他所憎恶的一切,现在都随着文明的落日融进一片虚无,只有他目送着世界走向了落幕。沧海桑田,他身边的一切都在永不回头地逝去,只有他还在不甘地追赶着时间,最终遗弃了一切的他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在世纪的尽头满目疮痍--在这一切真实到不堪回首的事实面前,他不是别人口中的伊芙利特博士,也不是虚幻的文明余烬,他只是一位风烛残年,被整个世界的绝望所压垮的老人而已,而这份绝望,将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和他一起承担,只有他一个人慢慢将这片苦胆慢慢啃食殆尽,将这份直至历史尽头的绝望深深地融入自己的灵魂;最终在弥留之际回首一生,发现仅存的记忆中除过刻骨铭心的绝望与痛苦之外,别无他物。

可奈无奈地微笑着扶起伊芙利特,伊芙利特感受到肩头上软糯的触感,顺着可奈的手臂一直看到她的脸---

“不,我并非一无所有,我还有她。”一个声音对伊芙利特说道。于是伊芙利特如同要握住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一般紧紧握住了可奈的手。他是否有过家人?他们是否相爱?这些都不重要了,只有伊芙利特面前这个机械个体---不,这个『人』才是依然存在的。可奈搀扶着伊芙利特,『走吧,去附近的员工休息室睡一会。』可奈用如同刚刚充完电一般灵动活泼的声音安慰道。『别想太多,只要睡一觉,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的。』

在历史的卷末,伊芙利特知道自己不再孤独了。他将和她一起,目送着这个世界走向终焉,走向命运的归宿,走向一个文明无法规避的必然,最终在自己生命的尽头,顽强地向无情的命运竖起中指。“纵使世界黑云蔽日永劫无期,但她在何处,何处便是伊甸园。”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可奈,』伊芙利特抽噎着说。『你说,我是一个懦夫吗?』

可奈撅起了嘴。『当然是啊,你这个大怂包。』

伊芙利特失落地低下了头。

『不过没关系,我现在也是。』可奈轻松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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