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女人下
天(门)、沔(阳)、汉(阳)被日军占领,吴老二又回来收粮了。刘庄人照样早出晚归的劳作,日本人对这样的湖中小村毫不关注,只是换成了吴老二来征粮征税,吴老二也收回了刘庄的二十亩地,依然是唐炎发打点。
吴家老三和女人这些年也晒黑了,一改过去的文化人的形象,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后来,日本人投降了,伪军皇协军司令汪步青摇身一变,从曲线救国变成了国军的武汉警备司令,吴老二也变回到了过去的湾埠镇保长兼民团团长,手下也增加到百十杆人、枪了。
这一年,吴家老三大病一场,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吴家媳妇一人忙里忙外的,养活一大家子,人也老多了,唐炎发几次要过来帮忙,都被吴家媳妇拒绝了,这女人倔强的很,唐炎发只好怏怏的走了。
再后来吴家老三的十亩地也卖给你吴老二,卖地的钱都给吴家老三抓药了。
同时,这一年,吴家大婶去世了,吴家女人把老人安葬了。
1949年解放了,吴老二被人民政府处决了,土地都分给了穷人,吴家老三也分了十亩地,恰恰就是后来卖给吴老二的十亩地。吴家老三被评了个贫农成分,大先生则被评了富农成分。
村子里刘家有四家成了富农,这四户中有一家不服气,说吴家老三应该也是富农,而且还是大恶霸吴老二的亲兄弟,曾参与审讯过红军。
工作组对举报很重视,逐一进行核查,核实后吴家老三没有协助吴老二干过坏事,土地也符合贫农的要求,至于干过民团的文案,熊家婆婆出来为吴家担保了,熊家婆婆说,吴家老三不但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反而多次给村子里通风报信,让熊家婆婆躲过了抓捕。工作组最后维持原处理意见,吴家老三定为贫农了。那家刘姓的从此看见见吴家老三也不好意思,只能躲避了。
唐炎发也分了几亩地,也分到了吴老二的两间房子,成分为雇农,是革命团结的对象。
熊家婆婆是坚定的革命家庭,丈夫和两个儿子都是革命烈士,人民政府是非常尊重她的意见的。
吴家女人的身份熊家婆婆是知道的,过去不能说,是因为要杀头的,现在不说是吴家媳妇不让说,熊家婆婆也能理解,毕竟被俘后多年与组织失去了联系,光审查就很难过关,熊家婆婆尊重吴家媳妇的想法,把这件事深深的藏在了心里。
熊家婆婆被省里派人接走了,说是军区某位首长发了话,由国家来赡养这位革命烈士的老妈妈。省里某位主要领导也曾经是老太太儿子的部下,也作了指示,送老人进了荣军院,享受伤残军人的待遇。半年后,熊家婆婆被送回来了,说熊家婆婆忙碌了一生,在荣军医院闲的难受,想刘庄了。回来后,在村子里颐养天年,每月享受国家津贴。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打小就喊吴家女人为吴家婆婆、喊吴家老三为吴家爹爹,村子里小伙伴都这样喊的,我们同样也喊熊家婆婆。
七八岁时听村子里的两个老人在背后嘀咕吴家婆婆为红军婆,我就问老人:刘爷爷,谁是红军婆啊。
老人瞧了瞧四处:“小孩子家的,不要乱说话,一边玩去”。
也有人半开玩笑的,喊吴家婆婆为湖南婆子,因为吴家婆婆说话有点江南的音,江南是指长江南岸那边的湖南省。
村子里民兵从县武装部,领回了三支步枪,属于部队淘汰下来的,民兵扛着枪从村子走过,经过吴家婆婆身边时,吴家婆婆看到民兵身上背的步枪时眼睛一亮,随即便转过身去,我恰好在一边看到了她的那种眼神,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所以我更加相信老人们的那个说法。
我发现吴家婆婆也是有文化的,一次我看见吴家婆婆写在报纸上的字,字体很标准、秀气,虽然只是用铅笔写的。
吴家婆婆还爱看报纸,村子里常年定有两份报纸:一份人民日报、一份省报,吴家婆婆总让吴家爹爹去借回来读读,看完了再还回去。儿子感觉很麻烦,不明白吴家婆婆,为何每天都要看报纸,嘀咕了几句,吴家爹爹训斥儿子:“学习是好事,不学习思想就要落后,懂吗”。
吴家爹爹心里明白,她是在报纸上寻找熟人的下落,对此,吴家爹爹还是很配合的。
终于有一天,报纸上出现了一条消息:某某某将军出任某某军区副司令员。吴家婆婆眼睛都湿了,手也在抖动,嘴里喃喃自语道“总算有消息了”,吴家爹爹凑过来笑着问:“这下放心了吧”。
吴家婆婆看了他一眼,叹口气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你不知道啊过去,他只要一打仗,总是不要命的冲,拉都拉不住,每次打仗我都提心吊胆的”。
吴家爹爹关心的问:“要不要去见见”。
吴家婆婆叹了一口气:“见了怎么说?一个被俘的人只能给他带去麻烦,还是不见得好”。
一大群人撑着两只船来到了刘庄,都说没有听说有这事。
熊家婆婆跑出来,火了,指着造反派说:“吴家媳妇是我娘家远房的亲戚,家里发大水一家人都被水冲走了,就剩下她一人,我看谁敢抓她”。
造反派不敢惹这位全省有名的革命老婆婆,然后把吴家老三,即现在的吴家爹爹抓走了,理由是,吴家老三在民团做过文书,参与过审问、刑讯红军,手上肯定有血债。
熊家婆婆已经快八十的年纪了,想了想,如果说吴家婆婆是红军,则吴家爹爹无事。如果不承认吴家婆婆是红军,再保吴家爹爹则没理由了,很为难。
于是,就把吴家婆婆叫到一边:“你出去一趟吧,我让村子里开个介绍信,你去找找人吧?当年闹洪湖的人很多都还在呢?你在村头广播里也听到了,你也该去见见他们了”。
吴家婆婆低头想了想:“我不为别的,只因他这些年身体一年一年的差了”。
熊家婆婆说:“按理说他救了你,对革命是有功的,早点去吧,我这里有点路费你拿着”。
吴家婆婆知道熊家婆婆每月都有政府的津贴,也不跟她客气,拿着钱和村子里的介绍信就走了。
几天后,两个年轻的军官陪伴吴家婆婆,坐船回到湾埠镇。到了镇,亲自领着两个军人,和吴家婆婆一起将吴家爹爹从关押之地接了出来。
吴家爹爹身上血迹斑斑,血迹干涸的衣服都贴在了身上,奄奄一息了。陪着笑:“现在也不听我的,接到电话后,我就坚决制止了他们,否则早就没命了”。
吴家婆婆把吴家爹爹背在身上就走,两军人说要送吴家婆婆回去,吴家婆婆说:“你们回去吧,水路不好走,小船上也坐不下”。
军人回去复命去了,吴家婆婆背着吴家爹爹一步一步的走到镇上大先生家,大先生的药铺归了政府,大先生已经在家养老了,看到吴家婆婆背着吴家三儿过来,大先生赶紧喊儿子搭把手将吴家老三放在客厅得竹床上,然后去房间取出多年不用的药箱,慢慢的将衣服用剪刀剪开。就像当年给吴家婆婆治疗一样,用棉花球蘸盐水将粘在身上的布条一块一块的化开、然后揭掉。
大先生的儿子去找船,大先生把吴家爹爹的伤处理完后,找出件干净的衣服给吴家爹爹换上,又给吴家婆婆装了家里备用的中药,几人抬着竹床下了河堤,上了大先生的儿子早备好的小船上,奔刘庄划去。
回到刘庄已是黄昏,吴家婆婆的儿子已经成家,孙子也几岁了,吴家婆婆和大先生的儿子把吴家爹爹抬进家门口,听到敲门,吴家儿子赶紧过来帮忙,将吴家爹爹抬进房间。
媳妇开始烧火做饭,大先生的儿子吃完饭,剩着月夜天,连夜划船回去了。
吴家爹爹咳嗽了一夜,吴家婆婆就守了一夜,咳着咳着,好几次都咳出血来,大先生说过,内伤很难治,只能慢慢调养。
早上,吴家婆婆吩咐儿子去湖里抓鱼,最好是新鲜鲫鱼,儿子带上渔具走了,媳妇去生产队干农活,吴家婆婆带着孙子去了湖滩,寻了一篮子野草药,回家找出早些年的药罐来,洗刷干净后开始煎药。
吴家爹爹的伤治了大半年,才慢慢的好了点,吴家婆婆每天早晚各一碗汤药、一碗鱼汤服侍着吴家爹爹,还得带孙子。
这一年吴家的日子过得甚是艰难,生产队靠工分分口粮,吴家儿子、媳妇两人做工分养活一家五口,日子还是过的紧巴巴的。幸好熊家婆婆不时的接济一下,才勉强挺过了这一年。
唐炎发也送了几次粮食,吴家婆婆这次没拒绝,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缺少营养,吴家爹爹在养伤,也需要营养。
吴家爹爹终究身子太弱,多挺了一年还是去世了,死时不到六十岁。吴家爹爹葬在了村子里的坟场,那时候,连石碑都没有,就一个土堆的坟。
吴家婆婆在吴家爹爹的坟前坐了一整夜,儿子媳妇怎么劝都不回来。
吴家婆婆坐在吴家爹爹的坟前,喃喃自语:你救了我一命,我却失去了信仰,失去了组织。我救了你一命,你却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了,当年的你是那么的倔强,那么的生龙活虎,那么困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以前,我不告诉你,我的名字、来历,是怕给你惹来麻烦,现在想说了,你却听不见了。
从此,吴家婆婆更是寡言少语,人也苍老了许多。
这一年,大先生的孙子在镇上,大先生找吴家婆婆商量:“能不能从轻处理”?
吴家婆婆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自作孽啊,接受教训吧,有些事是不能做的,做了就得承受带来的后果”。
大先生知道这女人的脾气,无可奈何的回去了。
到了1975年6月,吴家婆已经病的快不行了,躺在床上两个多月,每天只能进点稀粥,吴家儿子已经开始给吴家婆婆准备后事了。
这天,吴家儿子给吴家婆婆喂了半碗稀粥后问道:“娘啊,你是哪里人啊,娘家还有人吗?我问过父亲,他说也不清楚你叫啥名”。
吴家婆婆强挣着眼睛看了儿子一眼,摇了摇头,吃力的说:“不要问,就让我,像这风一样,吹过来然后,又吹走了,儿啊,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死了你把我葬在二道岗上”。
儿子说:“不跟父亲一起吗”?
老人摇了摇头,“我欠你父亲的多,欠那个地方的更多”。
儿子听的云里雾里的,但他很孝顺,从不敢违背父母的意思,特别是母亲,一直对他很严的,从小他就有点怕这位沉默寡言的母亲。
又过了半个月,也就是到了炎热的夏天,这天早上,村子里人,在屋子外端着饭碗,吃着早饭、边剩凉。这时,村头广播里传来沉重的哀乐声:中国共产党忠诚的战士、无产阶级革命家×××将军于7月×日因病医治无效,去世,接着广播里开始介绍将军生前事迹。
吴家婆婆躺在床上听见了广播声,挣扎着爬起来,手扶着砖墙,颤颤巍巍的挪到门口,两眼无神,嘴里微弱的念叨:咋就说走就走了呢,咋就说走就走了呢…,然后一头栽倒在地上。
儿子媳妇孙子听到门口的动静,跑了过来,娘、娘、娘、婆婆、婆婆,一连串的喊叫声,村子里的人都过来了。
大家帮忙把老人扶起,老人已经断气了。儿子、媳妇、孙子都哭起来了。
快80岁的熊家婆婆也来了,熊家婆婆叫了两个年轻人撑着小船去镇上给大先生一家报丧。
唐炎发一瘸一瘸也来了,脸色苍白的,背靠着吴家的砖墙,半蹬在地上,两眼无神,发呆看着其他人。
村子里的几个大婶,帮忙在房间给吴家婆婆檫洗身子,按农村的习惯,人死了要干干净净的走,洗干净后,再换身干净的衣服装殓入棺,熊家婆婆作为长者在里面帮衬着。
一会,熊家婆婆带着肃然的脸色出来了,里面的大婶们都出来了,脸色也怪怪的,熊家婆婆对吴家儿子说:“大伢子,你去看看你娘一眼吧”。吴家媳妇也要去,被熊家婆婆拦住了:“让他一个人看看吧”。过了一会,屋内传来吴家儿子哀哀的哭喊声:“我的娘啊,你这辈子是遭了多大的罪呀”。
在场的大婶们都流泪了,熊家婆婆的嘴,蠕动着说不出话来。男人们、媳妇们都一头雾水,一位婶子说:“吴家婆婆的身上都是伤,有枪伤、刀伤,最多的是烫伤………”,捂着嘴说不下去了。
村子里的人都黯然无语了,难怪这个女人呐,大热天总穿长袖衣服,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难怪儿子小时候从没吃过她一口奶,这一切都明白了,长袖、长卦是为了掩盖伤痕,伤的如此严重,那还有奶水,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这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女人啊。
村子里的女人们都在流泪,男人也黯然伤神,都在心里感叹着。
这时,唐炎发站了起来,一瘸一瘸的走着,不小心撞到了墙边靠着的一把锄头,头也不回的走了。
按照吴家婆婆的遗言,吴家儿子把他葬在了二道岗上,村子里的人虽然很奇怪,但谁也没问,因为都知道那个逝去的女人,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女人,她的身世就像谜一样,来去都很神秘。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有邻村的少年放牛时,经过二道岗,发现一个新坟前,坐着一个人,吓坏了,赶着牛拼命的跑,跑时还不忘了回头看一眼,觉得那个人长得像唐炎发。
唐炎发在吴家婆婆去世后,就失踪了,从此,村子里的人就再也没见到过他了。
后来,有人问熊家婆婆:“婆婆,吴家的是红军吧?”
熊家婆婆叹了口气说:“她不愿说,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过去,不要问了,就让它过去吧”。
对于吴家婆婆,我对她的认知是从六十年代开始,我每次去她家,找她家孙子玩耍时,她总是很慈祥的笑着,去吧,喊他一起去玩去吧。总之,她留给我的映像就是一面目慈善的老人,笑容里透露出一股睿智。
她之前的那些历史,我是通过老人们的聊天中慢慢的得知的。
当年参与二道岗围剿的给国军做向导的民团团丁陈麻子,解放后在家务农。
我曾跟他聊过这段历史,对当年二道岗遭遇战,知道的比较全面,他感概的说:“那几个红军明知是死,不顾一切的拼死地一战,使得国军士兵死了好几个,他们自己也全都战死了,即使被俘也很难活下来,因为审讯更残酷”。他不知道的是,其中的一名女红军被俘后,在审讯中活了下来。
还有送吴家老三和女人回刘庄的那个船夫以及当年负责审讯的看守等等,他们都知道一点点其中的某个环节。随着吴家婆婆的去世,这一切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在考虑唐炎发这个人,他的来历、他与吴家婆婆的关系。他真是一个普通红军士兵吗?恐怕事情不那么简单。
如果是普通战士,他在没有受伤的情况下,是完全可以追上部队的,答案只有一个,他是带有使命的,他的任务就是来保护年轻时吴家婆婆的,也就是说吴家婆婆在红军里是有一定的地位的,至少是个干部,身边是配有警卫的。
这样一想,事情就一切都明朗了。
他作为警卫,警卫的对象牺牲了或者重伤被俘了,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即便回去也要受纪律处分的。
所以,他在刘庄的这些日子里,备受煎熬。他一直不明白吴家婆婆为何不跟他一起去找组织,直到吴家婆婆去世,他才明白,那位满身伤疤的女人是无法进行长途跋涉的,更无法通过那一道道的封锁关卡。
所以他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也无法向组织交代。他只能选择离开,离开这块让他一生伤心、失败的地方。
吴家婆婆为了救吴家爹爹,到底去找了哪些人?是谁打的电话?我带着这个疑问问过熊家婆婆,熊家婆婆笑着说:“他的那些熟人,随便一个人打个电话都能解决问题”。
熊家婆婆的这句话我相信,因为解放后,部队来人把熊家婆婆接到了大军区,说是奉军区首长的命令,接老人到军区的荣军院去养老。在军区大院及荣军医院,熊家婆婆见到了许多的熟面孔,这些都是以前在瞿家湾的熟人,他们有的是从各个地方赶来,来看望这个革命的老妈妈的。
吴家婆婆走了,这位老人带着一身的伤痕和满腹的遗憾,走完了她人生最后的一段日子,留给村子和她家人的,却是一个个的迷。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姓什么?老家住哪里?家里还有哪些人?她在村子里的由过去的吴家女人,到后来的吴家婆婆,是人们对他的唯一的叫法,除此外,在她去世后,村子里的人忽然发现对她有种陌生感,仿佛她从来就没出现一样。
但是我只知道一件事,她的心恐怕早已死在了二道岗,所以她的遗体也要求葬在二道岗,二道岗是她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一道心结,她的战友们都战死在了那里,她死了也要去那里陪他们,只有这样,她才略感心安。
这就是她,一位老红军的最后遗言。她的来去正如她所言,像风一样的来,又像风一样的走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八十年代初期,刘庄终于通公路了,政府投资在湖区修建了很多钢筋混凝土桥梁和柏油路。
这天,一辆挂着军牌的小轿车来到了刘庄,一男一女两个中年的军官下了车,来到村头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村里人都说不认识,后来问有没有姓吴的人家,因为村子里只有一家姓吴,于是有人带他们去了吴家。
后来吴家婆婆的儿子,带一男一女两人去了二道岗,村子有人跟过去远远的观看,吴家儿子在吴家婆婆坟前讲述了吴家婆婆的遗言,两位中年军人听后,在吴家婆婆的坟前跪下,哭声传来,喊着姑姑啊,爸爸这些年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临死时还喊着你的名字……
没过多久,吴家一家人迁离了刘庄,据说是搬到了省城,从此刘庄的人再也没有听到吴家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