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四月,新成立的红九师先后攻占龙湾镇、文家墩、新沟嘴等地方,并取得了第三次犯围剿的胜利。
国军在武汉再一次集结了重兵,准备第四次围剿洪湖地区的红军,在此紧急关头,首长命令洪湖湘鄂西苏维埃政府及洪湖地方所部撤离洪湖,向湘鄂西转移。
刘铁柱也接到了所部转移的命令后,安排熊家婆婆带着媳妇、孙子从芦苇荡中小道回刘庄,自己则率所部,掩护主力部队和苏维埃政府各机关向湘鄂西撤退。
熊家婆婆悄悄的回到了刘庄,对外称这段时间随丈夫、儿子在外地做买卖,那边兵荒马乱的,女人家不安全,就先回来了。村子里也有人隐隐约约知道刘家父子参加了红军,但大家乡里乡亲的都把嘴封的严实着。
熊家婆婆按照丈夫临走时的交代,与媳妇在离家二、三里地的芦苇荡深处,开挖了一块地方,用芦苇搭建了了一间小屋,将一部分炊具及生活用品放在了小屋里,以备急时之用。
随着苏维埃政府和红军的撤退,国军正规军和民团开始对洪湖地区进行了清算,首先在各村查找红军家属和留下的伤员。
湾埠镇民团团长吴老二带民团和正规军一个连,在湾埠镇所属各村进行搜捕,吴家老三得知了,民团要抓捕刘庄的熊家婆婆和媳妇,将消息悄悄地告诉了同村来赶集的刘刚士,刘刚士一听,顾不得赶集了,划上小船往刘庄赶。
回到刘庄刘铁柱家门口喊:刘家媳妇赶紧跑,民团要来抓你了。
熊家婆婆和媳妇抱起孙子,带上粮食跑到湖边,找到自家的小船,划上船就进了湖中,十分钟后拐进芦苇荡中的一条小河。
下午,吴老二带着民团和一队国军士兵分乘两艘大船进了刘庄,上岸后直奔刘铁柱家,扑了个空后,将刘铁柱家的房子一把火烧了。随后去了刘义成家,抓起刘义成的父亲和一家人就走,刘义成父亲喊:抓错了,我儿义成去年被土匪杀了,他不是红军。吴老二想要交差,下令直接抓走。
一时间,湾埠镇民团大院子里一片哭天喊地的,抓来的都是红军家属,也有不少红军家属逃进了芦苇荡,也有的红军家属举家跑到外地定居,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跑反。
洪湖根据地随着红军的撤离,那些留下来的红军家属就惨了,仅仅湾埠镇就被杀了一百多人,据国军报纸报道,整个湖区杀了三千多人,连老人孩子都不放过。
村子里以刘刚士为首的刘家人,一起商量如何搭救刘义成的一家人,刘刚士说:“干脆拿他们家土地去吴老二交易,要求放了刘义成一家人”。
于是,刘刚士去了镇上,先找到吴老二的哥哥,吴老二的哥哥大先生开了一家中药铺,吴家也是刘庄人。
刘刚士说明来意,大先生就去找吴老二说:刘义成没有当红军,大家都给担保,都是乡里乡亲的,能帮就帮一把。
吴老二说:“这是要掉脑袋的”。
大先生说:“帮了,他家的十亩地就是你的了,再说他家一大家子人,你全杀了你忍心吗?积点阴德吧”。
吴老二想了想:“那就先把田契签了,刘庄人再搞个联保签名吧”。
就这样,刘义成一家人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到了刘庄,没有了良田,只能去湖边低洼地开荒,盼望老天爷赏点收成吧。
由红四军与红六军组成的红二方面军,从湘鄂西的桑植县刘家坪出发,向四川的毕节进军。由红四军改为红二军后,刘亚东所部营为全军的前锋营,负责打前站。刘亚南连长跟随红六军总部一起行动,负责总部的保卫工作。
红九师在完成了掩护洪湖苏维埃政府机关撤退后,边打边撤到了湖北恩施的鹤峰县,与敌军遭遇,刘铁柱连长壮烈牺牲。
1935年,刘义成在红军过草地时,遭遇敌骑兵,不幸中弹牺牲。
十天后的一天清晨,熊家婆婆带着媳妇、孙子悄悄地回了趟刘庄,望着被烧毁的房子,熊家婆婆和媳妇痛哭流涕。
村子里刘家老人们都来相劝,刘刚士说:“嫂子,你还是带着媳妇孙子躲进芦苇荡吧,谁道哪天他们还来抓你”。
大家每人回家拿了一点粮食,放在熊家婆婆的小船上,刘刚士拿了一包粗盐,说:“去吧,保命要紧”。
熊家婆婆和媳妇在芦苇中住了三个多月,孙子正长身体,不能天天吃芦苇根、莲藕的。
一家老小三人又想回刘庄,半道上老远碰上了吴老二的民团,赶紧就跑,跑着跑着追兵就越来越近了,在一处转弯处,媳妇将手中的儿子往吴家婆婆怀里一塞,说:“娘,你带孩子进芦苇里吧”。说着媳妇继续向前跑,吴家婆婆跑着孙子,一脚深一脚浅的进了芦苇深处,也不知媳妇跑到哪里去了,从此就再也没了媳妇的音讯,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到了芦苇中的住处后,孙子哭了,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只要是逃命时,这孩子就特坚强,一声不吭,回到了住处才哭:“婆婆,我娘呢”?熊家婆婆一下子大哭了起来,婆孙俩悲痛万分。
这年冬天,天气寒冷,湖面都结冰了,吴家婆婆带着孙子走回了刘庄,向刘庄族人要了两件御寒的旧衣服和一点粮食,刘刚士拿出了两个熟红薯。
婆孙俩边吃边走,刚进芦苇荡边的小道,老远看到民团追来,婆孙俩扔下粮食和衣服就往芦苇深处跑,跑着跑着,好不容易甩掉追兵,低头一看,孙子脸色青紫,早就死了,一只脚在地上拖得血淋林的。
熊家婆婆一下晕过去,许久,芦苇深处一声惨嚎:“我的孙儿啊,我的宝贝呀,老天爷啊,你让我怎么活呀……”
吴家老三听到了民团团丁的聊天,得知今天差点抓到了熊家婆婆,心里直打鼓,晚上在大先生一家吃过饭,跟大先生说了这事,大先生痛心的说说:“我明天回刘庄看看,让人给她带点吃的,唉,乡里乡亲的,咱家老二缺了大德哟”。
大先生到了刘庄,跟刘刚士说了熊家婆婆的事,将带来的一小袋粮食和一家旧棉袄交给他,托他去看看熊家婆婆,并将衣服粮食带给老人。
刘刚士进了芦苇荡,找到熊家婆婆时,这位老人坐在一处小坟前,一头乱发全白了,一声不吭的用手摸着土堆,流着伤心的眼泪。刘刚士看的眼泪刷刷的,就想哭,放下了手中的粮食和衣服,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回刘庄去了。
熊家婆婆在芦苇荡中一住就是五年,老人的眼泪早就流干了,饿了,湖中只要是能吃的,她都吃过,这几年很少吃熟的。
村子里大家过段时间给她带点煮熟的杂粮来,有时候带点粗盐。吴家老三回到了刘庄,也给他送过粮食。
唐炎发来的最多,每次都尽量多带些吃的,包括火柴。熊家婆婆对唐炎发不熟悉,但唐炎发去好像认识熊家婆婆。
1938年5月,日本人占领了武汉,湾埠镇也住进了日本兵,国军128师住进了湖区,村子里人们都知道国共合作,于是刘刚士去了芦苇荡将熊家婆婆接回了刘庄。
在原来熊家婆婆的老宅基地上,村子里大家伙一起帮忙用芦苇搭建了两间茅草房。熊家婆婆又开始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只是原先很和蔼的熊家婆婆变得沉默寡言了,村子里的人们知道,这位老人心里的苦太多了,大家总是默默的帮她做点事,尽量让她减轻一点失去亲人的痛苦。
老人没有力气种地了,只能每天到湖中找点能吃的食物,运气好还能捉到几条鱼、虾。人家收割水稻,她也会去帮帮忙,顺便带回自己的工钱——粮食。
村子里但凡有婚嫁丧事,大家也会请她到场帮忙布置。
这位老人的从早到晚,总是在忙碌,很少见她闲着的时候,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然而,大家都知道,她是怕一静下来就会想起伤心的过去,他死去的孙子——那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一直到日本人投降,国军又回来,湾埠镇也没有人再提起这位熊家婆婆,吴老二也不再抓熊家婆婆了,大家说他捞钱捞的没精力管熊家婆婆了,熊家婆婆也不再躲藏了。
解放了,共产党回来了,镇上的吴老二被镇压了,那些团丁们死的死,跑的跑,早没影了。
湾埠镇成立了人民政府,就跟当年的瞿家湾一样。
县里的领导陪着军区的领导来到了刘庄,军区领导见到熊家婆婆,啪的一下敬了个军礼,说:“老妈妈,我代表军区首长来,邀请你去省城,首长会安排您将来的生活”。
熊家婆婆问:“我家丈夫和儿子们还在吗”?
部队领导难过的说:“本来首长要亲自跟您说的,我就先跟您汇报了,您丈夫刘铁柱同志,牺牲于湘鄂川交界处,在掩护主力撤退阻击战中牺牲时,牺牲时是营长。大儿子刘亚东同志,牺牲于红军东征时的山西黄河渡口,牺牲时是师参谋长。二儿子刘亚南同志,牺牲于冀鲁豫的抗日战场,牺牲时是八路军团长。侄子刘义成同志,牺牲于川北过草地时。老人家,您是一位英雄的妈妈,今后,我们都是您的儿子,我们都会给您养老送终的”。
熊家婆婆沉默了好久,难过的说:“他们走上这条路时,就知道早晚有今天,谢谢你告诉了我,他们的下落,这多年我的泪都流干了,多亏了刘庄的父老兄弟们,没有他们我早就死了,唉,可怜我那媳妇啊,至今了无音讯……”
地方干部说:“放心吧,老妈妈,我们一定仔细的查找您的儿媳的下落,无论是死是活都要弄个明白”。
熊家婆婆被军区干部接到省城去,半年后又送了回来,陪同的还有省民政厅的干部、县里的干部、镇上的干部。
熊家婆婆临时被安排跟唐炎发住在吴老二的老宅子,一人住一间。
镇上的领导安排送来了砖瓦,村子里的社员们拆掉了熊家婆婆的茅草屋,重新建造了两间瓦屋房子,完成后,熊家婆婆住了进去,从此,熊家婆婆成了刘庄唯一享受政府津贴的人,每月由镇里发放到熊家婆婆的手里。
据送熊家婆婆回来的干部说,老人住在荣军院里,啥也不能做,这对忙习惯了的老人来说是很难受的,她坐不住了,三番几次闹着要回刘庄,领导们没办法,请示首长,首长考虑了一下后,同意老人回原籍,但地方政府的关于老人津贴要发放及时,对老人的身体要按期检查。首长也不是一个人决定的,其他老革命也在过问老人的生活,据说有位首长,红军时期,很长一段时间,跟刘家大儿子刘亚东搭班子,是老搭档。几次打电话问老人的生活情况,要不是抗美援朝爆发,首长早就过来看老人了。
民政局给熊家婆婆家里,挂了一块革命烈属的牌子,同时刘义成家里也由民政局,挂了一块革命烈属的牌子,每年能享受到政府的补贴。
镇上的干部来到了熊家婆婆家,告诉了她查找媳妇的结果。当年的民团团丁,有血债的都毙了,前不久通过外地查询,找到了一个隐姓埋名的团丁,经审讯,他正是参与了追捕熊家婆婆媳妇的团丁之一,自知罪孽深重,于解放前逃了出去,隐姓埋名,这次查找,将他挖了出来。据他交代,他们在芦苇里追赶熊家媳妇,追到了新界河边,赶上汉江发大水,顺东荆河流经新界河而下,水流甚急,老人媳妇看着追兵将近,只好牙一咬,投入河中,待团丁们赶到河边时,人已被激流卷走,估计是死了。这个团丁随后被人民政府处决了。
熊家婆婆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深知自家媳妇的性子刚烈,绝不会等着被抓。
芦苇荡中的那个小孤坟,村子里早就帮忙重新修过了。熊家婆婆隔段时间就去看看,每次坐在坟前,就想起那个瘦瘦身影,怯怯的喊“我娘呢”,老人就会哭昏过去。再后来就呆呆的,一坐就是半天。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我从小起,旧看到村子里的人,遇到熊家婆婆,都要很尊重的喊一声:熊家婆婆好,熊家婆婆您吃了吗?于是,我也学着大人们的叫法,碰上熊家婆婆也会喊一声:熊家婆婆好。
老人家听到后总是一脸慈祥的笑容看着我:上学去啊或者放学了啊,有时候还会摸摸我的脑袋,看着看着眼泪就会慢慢的流出来。那时候,我不知道老人为什么看到我会突然流泪。
长大后,懂事后我才知道,老人看到了瘦瘦的孩子,就会想起自己的孙子,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一个六、七岁的瘦瘦的小男孩身上,一个从小就经受众多的磨难,不敢哭出声的孩子。这位饱经磨难的老人,承受的灾难太多了,多得她已经大多记不得了,唯独孙子却铭记在她内心的深处,让她难以忘怀。
后来,我上小学了,学校和镇上总是会邀请熊家婆婆去作忆苦思甜报告,熊家婆婆从瞿家湾讲起,到媳妇为了掩护她和孙子而投河死亡,当讲到六、七岁的孙子在逃命的路上,被自己活活的拖死的时候,老人家就哭晕过去,大人们上前抱住老人赶紧掐人中,让老人苏醒。
两、三次后,县里领导发火了:以后禁止各单位请老人作报告,像这样的老妈妈,怎么能忍心去刺激她,触及她的伤疤。从此,老人的生活开始平静了下来,大家尽量不提及过去的事。
一天村子里的三伢子没有上学,熊家婆婆看到他在家门口闲着,就问:“怎么没上学啊”?
三伢子说:“我爸爸没钱交学费了”。
那时候还没有义务教育,熊家婆婆问:“学费多少钱啊”?
三伢子说:“五毛钱”,那时候五角钱是很值钱的,我们平常看到的只是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
熊家婆婆进到里屋,一会出来了,递给三伢子一张五角的纸币,三伢子看着熊家婆婆不敢收,熊家婆婆笑着说:“三伢子,婆婆的钱不白给的,你看啊,婆婆老了,挑不动水了,你每天早上给婆婆挑半担水,婆婆一天就够用了,好不好”?
三伢子高兴的答应:“婆婆,我挑两个半担”。
老人说:“嗯,随你吧,只是,小心不要摔跤”。
村子里到河边有十来米高,一条坡道通向村子边的河边码头,三伢子个子小,挑着两只小桶,每次只能装半桶水,做两次,一直持续了一年多,这一年多里,熊家婆婆总是通过各种借口,给三伢子家拿钱,直到三伢子家经济情况好转才停止。
后来村子里的干部安排,每家轮流照顾老人一天,早晚各送一次热饭菜,挑两担水,一直到老人去世。
那时候,地方上也很穷,村子里的农药、种子、肥料完全靠上面调拨,每个地方都有计划,用完了也就没有了。所以干部们总爱跑到熊家婆婆这里来叫苦,今天来说肥料没计划了,庄稼等着施肥呢,明天又说,农药不够用了。
熊家婆婆听了就准备去省城,还没到省城,给县里干部截住了。县里领导陪笑:“您老人家有什么要求,直接跟我们说,何必去省城劳烦老首长们呢”,
熊家婆婆说:“我老太太能活到今天,多亏了刘庄的老少爷们,没有他们就没有我老婆子的今天,他们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啊”。
县里领导好说歹说,把熊家婆婆送回刘庄,叫来镇里干部,问:“到底什么事,让老人家往省里跑”?
镇上领导汇报了所了解的情况,县里领导啥也没说,直接给刘庄特批了十吨肥料,而且注明镇上不许截留。
1969年,熊家婆婆快九十岁了,省民政厅的领导专程来了趟刘庄,仔细的听取了地方政府对熊家婆婆的生活上的安排情况的汇报,希望接老人家再次回到荣军院养老,那里条件好,并说明是军区老首长的意思。
熊家婆婆说:“感谢领导们的关心,我年事已高,不想离开刘庄这个地方,即便是死了,也希望埋在刘庄,跟我孙子一起”。
老人的想法最终没能实现,1971年,91岁高龄的熊家婆婆去世了。军区、省里、地区、县里都来人了,开了追悼会,熊家婆婆的遗体火化后,将其骨灰放在了革命烈士陵园,老人孙子也跟着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