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详的预感从来没有错过,沈迟看着匆忙出门连外套都没有拿的江云晚,背后的目光一点点的暗下去,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完,已经看不见她的背影。
推开三楼大门的时候,除了站在两边神情不安的人,躺在沙发上的吴瀚脸色苍白,江云晚不敢触碰,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打碎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吴瀚已经昏迷,腹部一直在流血,文医生已经将必要的手术工具摆好,他是吴家的私人医生,这种不能去医院的事一直都是他处理。
“需要把子弹取出来,Sunny小姐。”
吴瀚已经回答不出任何话,江云晚紧紧握住吴瀚的手,任凭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向炙热的手心此时冰冷,让江云晚觉得可怕,不由得哆嗦起来。
“取。”
咬紧嘴唇,她能感受到男人的手在捏紧自己,江云晚咬紧了下唇,连出了血都不自知,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文医生的动作上,一举一动,都在拉扯着自己的心。
子弹取出的时候,温热的血溅了江云晚一身,手上的动作渐渐放轻,垂眸,平日里痞笑的桃花眼此时紧闭,吴瀚靠在她的脖颈边,江云晚可以感受到他轻微的呼吸。
还活着,挺好。
生与死之间,到底有多远,有时是一百年的时间,有时是一百米的距离,一颗子弹,不足以要了吴瀚的命,但是对已经面临过太多生与死局面的江云晚而言,每一次,她都是看着别人失去生命的那个人。
无法抓住生命的脆弱感,比她自己死去还要煎熬千百倍。
一直守到半夜,等她醒来的时候,吴瀚已经睁开了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江云晚,我还没有死。”
“是啊,挺失望的。”
有些憔悴的神色出卖了她的口不对心。
吴瀚接手吴家的生意以来,有多少人盼着他死,明里暗里,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与死神打过多少交道,吴瀚不惜命,跟一个不惜命的人争斗,只有死亡才会宣告结束。
刚进夜瑟不久,吴瀚就遇到过危险,江云晚觉得高兴,她希望自己可以逃离出这里,去过平静而又安稳的生活,天不如人意,吴瀚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他似乎偏得上天的宠爱,在鬼门关晃了一圈又平安归来,而江云晚也一次又一次失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担心起吴瀚的安危,甚至在听到他受伤的消息时会做出反常的举动,江皖广毁了她原本的生活,而吴瀚是让她彻底陷入沼泽地,不能脱身的人。
可是没有吴瀚,她的生活会比现在好吗?
江皖广将她当做是手上的工具,江云溪视她为眼中钉,她一直低声下气的渴望活下去,她跪地求饶,命运何曾放过她,这得以安稳度过的数十年,有多少是吴瀚的功劳?
回到家的时候,沈迟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桌子上的饭菜都被盖了起来,估计也等了很久。
听到开门的声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江云晚的衣服上有污渍,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什么。
因为太累,她还来不及换上身上的衣服,沈迟快步的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想要扶着她。
直接掠过他,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等到房门在打开的时候,她递给沈迟一包衣服,让他帮忙扔掉,沈迟还闻到衣服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没有多在意。
对于吴瀚而言,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尽快谈下军火合同,上一次遭人暗算,已经引起穆先生的不满,拖得越久,越夜长梦多。
江云晚到夜瑟的时候,文医生刚刚为吴瀚换好药,听他打完电话,跟对面的穆先生确定时间与地点,准备合同。
放下手机,走到江云晚面前,没有一丝防备,就被他搂在了怀里,虽然受了伤,也无法挣脱,索性放弃,任凭他抱着。
“你跟了我有多久。”他们之间的对话难得这么正经。
“十年了。”
说出口之后就已经后悔,他们这些人,怎么会把时间记得这么清楚。
“明晚,陪我去谈下穆先生的生意吧。”
怀里的人发出一声冷笑,吴瀚没有放开,明明靠的这么近,却像是站在两端的人,隔着云雾,谁也看不清彼此。
“这是你想要的吗?”
答案已经不重要,他会开口,就不是征求同意,吴瀚要求她去,就证明已经考虑过后果,而且做好了需要接受的准备。
推开吴瀚,太过用力,刚刚缠好的纱布又渗出了血,没有一丝留恋,她头也不回的离开,Molly进去的时候,看见摔了一地的东西,他的眼里是不常见的寒冷,还有一丝杀意。
沈迟开了一天的会,闲下来的时候江云晚已经离开了,准备出门的江云晚刚好碰到从超市里买回来新鲜蔬菜的沈迟。
他是真的把这里当成家了,这不是个好现象。
注意到今天与众不同的江云晚,一身酒红色的紧身长裙将她的曲线勾勒的玲珑尽致,半开叉到大腿根处,一走一现,惹的人想要多看两眼,细长的水晶耳环坠到雪白的脖颈处,与她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她平常都是职业装偏多,这个样子的江云晚沈迟也是第一次见,故意靠近了几分,沈迟竟然往后退了几步,眼神从她的身上重新回到手里的菜上,但是发红的耳朵说明此时已经是小鹿乱撞。
又走近了几步,将他直接逼进了厨房的拐角,平常的江云晚像是天山上的一株雪莲,清寒冰幽,让人多看两眼,都觉得有些亵渎,现在的江云晚像是盛放在黑夜里的红玫瑰,娇艳欲滴,诱的人想要采摘下来放在玻璃瓶里,好好观赏。
伸出隐匿在衣服里修长的手指,将江云晚与长发纠缠的耳环分开,他有些笨手笨脚,所以动作格外轻,生怕弄疼了她。
他们之间咫尺的距离,江云晚可以感受到他修长的手指偶尔划过自己肩膀,气温逐渐升高,说不清是因为空间太过拥挤,还是彼此的动物神经太过躁动不安。
手机里的短信响起,江云晚有些依依不舍,她抬头透过沈迟的眼睛,看见倒映的自己。
有一瞬间,想要留住他,让他陪着自己,可她始终做不到,因为自己的一时贪恋,毁掉别人完整的一生。
她不能像吴瀚一样,成为一个疯子。
“沈迟,在我回来以前,从这里离开,以后都不要来。”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沈迟觉得十分生气,但更多的是担心,今天的江云晚到底要做什么。
这个世界不是任何问题都可以找到答案,人们生活在这世上,总是喜欢寻找一个理由。
江云晚没有解释,楼下的吴瀚已经等了很久了,再等下去,他或许会直接上楼,她还没有足够的把握可以从吴瀚面前保住沈迟安全抽身。
坐在车上一直望着窗外,快要到达目的地,才跟他说了第一句话。
“我帮你拿到这份合同,你帮我回到江氏。”
“好。”
这是一笔公平的交易,他们都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既然不能改变要发生的事情,何不如把条件变得对自己更加有利一些。
吴瀚习惯性的伸出手搀扶她时,被她拎裙子的动作巧妙回避掉。
“老板,穆先生到了,Sunny小姐好。”
江云晚才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女人--Nana。
Nana以前也在夜瑟待过,夜瑟培养的人被选出,就会进入吴氏的生意之中担任其他的角色,江云晚有印象,这个Nana一张娃娃脸,清纯至极的模样,现在成为了吴瀚手底下最有名的杀手,专门替吴瀚铲除异己。
离开夜瑟的人江云晚从来不关心,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是命,她连自己的命都管不住,更何况是别人的命。
她一直都跟在吴瀚的身后,这栋别墅,已经有两年未曾踏足,别墅的装修还跟她记忆中一模一样,长长的走廊,走到尽头两边才有房间,走廊里挂着她不认识的却价值不菲的画,抽象的画风似乎都在看着有些异类的她,一幅名贵的画还可以高高挂起,被人瞻仰。
而她的价值又在哪?
客厅在最里面的房间,吴瀚的脸上挂着商人精于算计的笑容。
清秀如画的相貌应该是干净羞怯的男孩才有的,但是对面人的眼睛却有着路西法的魔力,多看一眼,就会诱惑人和他一起急速落入地狱的深坑。
这双眼睛,在哪里见过?
他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江云晚,吴瀚有些不悦,却不能直接得罪他,江云晚倒像是十分享受男人追逐的目光,嘴角的笑容多抹了几分诱惑,浑然不顾吴瀚向自己投过来制止的目光。
“穆先生,我带了一瓶好酒,庆祝我们的顺利合作。”
他试图将穆先生的注意力从江云晚的身上移开,江云晚接过原本应该在Nana手上的红酒,熟练地打开酒瓶。
她将倒好的酒端到两个人身边,穆先生指骨分明的手接过的时候,有意无意与她的指尖触碰。
“好酒。”
是在夸酒,可是看得是江云晚。
“招待穆先生这样的贵客,自然样样都得是最好的。”
夜瑟赋予了她千种面貌,每一种都迷人。
“穆先生,这是修改后的合同。”吴瀚将合同横亘在他们两个中间,无形之中又拉开了他与江云晚之间的距离。
终于到了正式讨论合同的时节,被称为穆先生的男人只是翻了一页,然后又放下手里的合同:“我来到海城这么久,好像还没有好好逛过。”
眼神朝着江云晚瞥了过来,像森林里准备狩猎的狮子,江云晚的心突然一紧,耳边响起了防空警报一般的声音。
“夜晚的景色特别美,坐着游轮环游海城,别有一番风味,若是穆先生有兴趣,我可以做一个东道主,安排好一切。”从头到尾,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容,印上他灼灼的目光。
穆先生翘起了一边嘴角,放下了倚着头的手,似乎对于这个答案非常满意。
“有一句古话,叫做择日不如撞日,今晚的天气不错。”
吴瀚在旁边根本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他为了这份合同,似乎是铁了心要将江云晚推出去。
要找到脱身的理由并不难,吴瀚相信江云晚有这个本事。
“荣幸之至。”
江云晚的声音虽轻,却足够清晰,吴瀚看着她,眼中倒映出她的侧轮廓,紧抿着的唇勉强舒缓,位于江云晚身后的手逐渐握紧。
他们从别墅离开,去往码头,吴瀚注视着从自己身边说笑离开的两个人,连带着黑色的车都消失不见。
江云晚坐在车上,手指交缠,从车的倒视镜中看着吴瀚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旁边的男人传来一声假装带着怒意的声音,她屏住呼吸转过身。
“Sunny小姐这样冷漠,我有点不高兴。”
“对穆先生有所耳闻,第一次单独相处有些紧张而已。”
她笑得温柔婉约,将所有的锋芒隐藏起来,没有一点攻击性,低下了头,散落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却遮不住眼底的挣扎。
这还是第一次被彻底推出去。
气愤的踢碎了门口的花盆,夺过Nana手上的车钥匙,他们应该没有开多远,现在赶过去来得及,他后悔了,他怎么可以在一切都不确定的情况下就直接让江云晚上了别人的车,他怎么可以再一次把她推进深渊之中。
出于对周边环境的敏感,江云晚发现,这根本不是去码头的路:“我们要去哪里?”
身旁的男人似乎一直都在等,等着看她什么时候才会不走神,江云晚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与吴瀚都被眼前的男人耍了,他根本没有与他们签约的意思。
男人还准备靠近,江云晚掏出包里防身用的小匕首抵住他的脖子,男人并不畏惧,一改刚才的样子,深情的看着眼前这个带着刺的女人:“你竟然没有认出我。”
他们认识吗?
穆先生,还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名字,他叫铭,对于这个名字,江云晚并不陌生。
五年以前,他第一次独立操作军火生意时,因为经验不足,被人设计暗算,晕倒在路边,醒来的时候,只见到一个陌生的女人,他下意识的想要举起枪,却看见自己被包扎的如同粽子一般的手臂和身体。
在小屋修养的那几天,尽心尽力的照顾他,他知道眼前的女孩不是普通人,她也清楚他并不是普通的打架斗殴那么简单,但是他们都没有问,就当做彼此是偶尔在路上擦肩碰撞的路人,不小心接触,不小心打了个招呼,然后又匆匆消失在人海处。
女孩不知道做什么,每天来的时间也不固定,有时候会在小屋陪着他一整天,有时候放下他所需的生活物品就走。
铭经常性的望向窗外,只要听到门口风铃响的眼底就会出现欣喜,一个月而已,这一个月像是他偷过来的,终究要还回去。
临走的时候,他询问了女孩的名字,女孩本来没有想告诉他,铭主动告知了自己的名字,女孩仰着头对着他笑,单纯无比。
“Sunny,我的名字。”
回到了东南亚以后,铭血洗了之前暗算自己的组织,惩治了几个帮派,后来,父亲的生意彻底的交到他的手上,他成为了东南亚最年轻的军火生意负责人,也成为了别人口中的“穆先生”。
他后来回去过那所房子,却被告知租住这里的人早已搬走,她的身份消息都是假的,如果不是确实经历过,铭自己都会怀疑,那个不喜欢说话的女孩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他花了不少的功夫找江云晚,为了不让人发现,只能偷偷寻访,如果不是江云晚帮吴瀚处理了几笔生意,有了些名气,或许铭也不会这么快的就找到她。
“举手之劳而已,穆先生何必记得。”现在的江云晚,与五年之前相比,多了几分世俗,少了几分天真,铭并不在意。
“你在吴瀚身边这么多年,他也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打算牺牲你,不如跟我回东南亚,所有的一切只会比你现在好。”
江云晚咬紧下唇,她的心确实有些动摇,不是因为铭,而是因为吴瀚的行为,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下意识的攥紧了自己的手臂,铭深幽的眸子里都是她的小动作,挑了下眉。
“不如,我也帮你一次。”
吴瀚越开越觉得不对劲,都过了这么久,不可能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这个穆先生的风闻一团糟,江云晚虽然聪明,但是真要是硬来,她肯定占不了人数的优势。
这个时候,烦躁的铃声响起,他没有好语气,却又急忙掉头,车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震聋欲耳,惊醒了夜。
穆先生端坐在沙发上,江云晚坐在一旁低着头,吴瀚瞥了一眼,一切都没有什么大变化。
铭将合同交给自己的助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已经签下了他的名字,吴瀚更觉得其中有问题。
“一份合同,换一个Sunny,怎么样。”
吴瀚已经失去了刚才假装的和颜悦色,但只要他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切都会正式生效,他现在的处境,不能失去这份合同,不能让老爷子有将外面的人接回吴家的机会。
立于两侧的拳头握的更加紧,只是一个女人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这个女人偏偏是江云晚,是他放在了身边十年的江云晚。
一个在试探,一个在抉择,一个在等待。
试探莫须有的真心,
抉择不该有的得失,
等待从未有的答案。
“我答应你。”
沙发上的女人开口,江云晚接过合同,递到吴瀚的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这么多年,江云晚对吴瀚的亏欠,在他决定接过合同的那一刻,都已经弥补,她心里曾经出现的期盼,曾经不该有的奢望,都被他用这样可笑的方式斩钉截铁的抹灭。
“君子不夺人所爱,吴先生,祝愿我们合作愉快。”
铭眼中的戏谑在挑衅着吴瀚,他只是想要让江云晚看清眼前的人,选择一条正确的路,目的已经达到了,也该见好就收。
离开的时候,铭终于拥抱了一下江云晚,在她耳边叮咛。
“我的话不要忘记,我等你。”
只有天真的女人,才会将自己的人生与男人绑在一起,吴瀚也好,铭也好,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他们或许自己都已经分不清。
带着江云晚回夜瑟,明明是想关心她有没有受伤,到嘴边却变成了质问。
“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你在意?反正你的目的是这份合同,现在已经拿到了,过程重要吗?还是说你突然大发慈悲,觉得被你当成礼物可以随意赠送的我很可怜?”
她一反常态的咄咄逼人明显打乱了他的阵脚,疲惫的将头发全部拢到耳后,凑上去抚平他的衣服肩膀上的折痕。
“吴瀚,我累了。”
此时的夜瑟,还有吴瀚都被江云晚抛在了身后,来不及叫一辆车,她已经跑远了,橱窗里照出来她的样子,像极了被扔在路边的玫瑰花,没有了往日的鲜艳。
江云晚点了一杯咖啡,等着沈迟过来接自己,深夜的咖啡厅零零散散还有几个人,没有人注意到坐在窗边的她。
海城亮着万千灯火,每一个人都追寻着自己的方向,而没有一盏灯,为她而亮,有一瞬间,江云晚真的想放弃了,做一个普通人不好吗?
透过窗外,她看见车停在马路另一头的沈迟,朝她挥着手,他们中间是川流不息的车,一辆又一辆在疾驰,九十秒的红灯就像是隔了一个世纪。
“沈迟,”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江云晚的沙哑,“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现在离开,可以继续你安稳的生活,如果你还是打算继续靠近,我可能不会放过你了。”
“我是认真的。”
他笑了,月牙里荡漾着欢喜,只是一瞬,江云晚看到了世间最美的景色,与此同时,罪恶感席卷全身,来到车上,沈迟低下身,为她换上平底鞋,凝望着她,拥她入怀,晕乎乎的被他抱在怀里,周围安静的只剩下车里循环的钢琴曲。
江云晚闷在他怀里,倾听着不知道属于哪一方剧烈的心跳,本能的想要逃开这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他们没有辜负彼此的期望,都顺利的成为了最卑劣的演员,沈迟脸上的神采太过耀眼,耀眼到让江云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看向身旁的这个男人,耀眼到,让江云晚根本看不见,前面等待的万丈深渊。